他察觉到她颤抖的双肩,听见她低低的呜咽,衬衫有种被温热液体渐渐濡湿的感觉。
“别哭,文音。”他不哭了,从许久前,但她的眼泪每每教他感到痛意。“都过去了,我很好,别哭。唉……”
泪水不是想止就止得住的,她不知哭了多久,紧抱他的双手甚至感到用力过度的微微疼痛。
她终于放松,抬起哭红的双眼。
男性手帕忽然贴上她的颊,拭净她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她吸吸鼻子,看见他好笑地扬唇,黑黝黝的瞳底有温柔的花火。
她腼腆地别开兔子眼睛,嗓音略哑地问:“你后来怎么会被收养的?”
他亲亲她的发顶,重新拥着她。
“后来中间不知发生什么事,联合国难民署发表声明,说逃至柬埔寨的北越山民不符合难民资格,要将我们一群人遣送回去,交给越南政府。当晚知道消息后,好多山民从难民营逃走,我那时还不懂为什么要跑,只是看大家都在逃,我也跟着逃。”他发出短暂的笑声,像是感到极度荒谬,而后平静地继续说:“半夜,我就被柬埔寨的警察抓回难民营了。跟着被送回越南后,我和其他几个孩子被安置在一间教会所办的孤儿院,教会每个月都会安排许多外国人来领养孩子,母亲说她第一眼看到我时,就决定领养我。她说,我有一双很深、很深的眼睛,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但我记得那时的我成天脏得像在烂泥里翻过一样,而且又瘦又小。”
“母亲指的是布鲁斯夫人吗?”
“嗯。”
“她这一次也跟着布鲁斯先生回到台湾吗?”很想见她呀!
“在我十六岁那年,母亲就因病过世了,她身体一向不好。”他仍是那种冷静无比的语气,但越平淡,感觉压抑在底下的东西就越浓郁汹涌。
余文音小心翼翼地叹息,怕呼吸的动作太大,会把心又扯疼。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对你很好的,是吗?”
“她对我很好,她把我当亲生儿子对待。她是个很温暖、很温柔、像阳光又像月亮的女性。”形容词用得有些奇怪,他浓眉略挑,自己都忍不住低笑了声。
听见他笑,余文音紧缩的心些微松弛了,不禁半开玩笑地咕哝道:“看来啊,你有点恋母情结。”
“唔……有吗?”他很认真地想。
“那天在‘山樱’,布鲁斯先生挺气愤地嚷着,说你心里只有你母亲,看来真是这样。”她脑袋瓜里很认真地分析着。
一定是这样没错。想他八成是小时候经历过那些可怕的灾难,一件接连一件,在最需要有人在身旁照顾时,亲生妈妈又突然以那样的方式离弃他,所以潜意识中会渴望母爱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感激她,感激那位说他是个漂亮小男孩的高贵女性。
被余文音这么一提,傅尚恩也想到那日在“山樱”时,父亲向来冷峻的脸庞上乍现的古怪神情,和那句指控意味浓得呛鼻的话。
老人家这几天也颇为怪异,在以为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总用一种深思的眼光看他。
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关心我!
你心里只有你母亲!
是这样吗?
他叹气。“或者你说对了,我有恋母情结。”
“喔?”余文音再次扬起脸蛋,近近瞅着他,对他坦然承认的态度感到有些惊奇。她正欲掀唇,却听他接着往下说——
“要不然我不会疯狂地迷恋上你。”
“咦?”她脸红心悸了,听见这么直接的爱的告白,要保持平常心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又说:“因为,你也是很温暖、很温柔,像太阳也像月亮,跟我母亲很像。”
“嗄?!”美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秀气小脸顿时憨得很可爱。
傅尚恩低笑,胸膛鼓动,他俯首含住她圆润的小嘴,用力地“吃”了一阵。
“你知不知道……”他气息粗嗄,在她发烫的耳畔哑语。“我已经看了你好久,偷偷看着你,一个夏天、两个夏天、三个夏天、四个夏天,看你笑、看你在沙滩上和孩子们跑着、跳着、笑闹着,看你说话的模样、走路的姿态……文音……我看了你好久、好久,你知道吗?”
怀里的人儿轻轻颤栗,他瞧见她羽毛般的睫轻扇,红艳艳的唇抿着一朵笑花。
她轻哼了声。“别以为就你有偷窥的本事啊……”
毕竟,她也不动声色、偷偷地、悄悄地,看了他好久、好久呢……
第九章
广角窗外彩霞满天,把平静海面染成美丽的金红,光点跳跃着、闪烁着,彷佛海面下蕴藏着各式各样的宝石。
陷在懒骨头沙发中的两人调整了一下姿势,余文音甚至缩起双腿,头枕在男人的大腿上,脸蛋对着他的腰腹,长发轻散他半身。
“你哪时候开始注意到我?”傅尚恩五指穿透她乌亮的发,那触感像丝,他卷在指间把玩,爱不释手。
秀气鼻子皱了皱,余文音抓起他另一只大掌,扳着他的手指数数,想了会儿才说:“今年是第四个夏天喽!第一年夏天,表姐那时决定要在海边开间咖啡屋,房子是表姐夫留给她的遗产,整修过后,就把‘蓝色巴布思’开起来了。刚开始经营都比较辛苦,所以我那年夏天不管平日或假日,下午都会过去店里帮表姐忙,然后就注意到你。”
傅尚恩微微笑着,轻握她的手,听得津津有味的目光鼓励她再多说一些。
她决定满足他的好奇心,掀唇又说:“当时见那栋海边小屋竟然有人住,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后来有几回在海边散步,看见你也出来慢跑……噢,对啦,我还知道你会冲浪、玩风帆,觉得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很有距离感呢!”害她想像力丰富的脑袋瓜,从那时开始就有意无意地编起有关他的、天马行空的故事。
“那年夏天,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父亲打算利用海边这块地建造大型度假中心,他前后让专业人员过来勘察了好几回。”傅尚恩沈静地叙述。“我一直想到母亲的故乡看看,想到她曾经提过的白色小屋来,刚好有这样的机会,我来了,看到那栋小屋,然后一见钟情。”
这会儿,换余文音听得津津有味。
他目光温柔,惯然的忧郁仍淡淡在眉宇间,那样的表情是十分具有魅力的。
“就如同第一次看见你的感觉,也是一见钟情。”
“噗——”原谅她,她喷笑喷习惯了。
她轻轻笑叹:“你因为可能有‘恋母情结’,所以喜欢上我,对我一见钟情,看我就像看到你的白色小屋。唉~~这是怎么样复杂又奇特的感情啊?”
“文音……”他笑,低柔地唤她,粗糙的指腹画过她的秀眉。“感情总是复杂又奇特的,而我的更‘变态’了些。”
“喔?”她眨眨眼。“有多‘变态’?”
“‘变态’到忍不住要一次、两次、无数次、不断不断地偷窥,还以为这样就能满足。后来第一个夏天结束,这边的工程也如火如荼地进行中,我飞回旧金山,但许多时候仍想着你。到第二年夏天来临时,我发现自己没办法不回来,一定要见你,那念头强烈地缠绕着我,驱策我一定要来见你。”
余文音心口温热,整个人彷佛淫浸在温泉里。
她根本不在乎这个男人以什么形式的感情对她,真是“恋母情结”发酵也好,把她当作“家”的影射也行,有多“变态”她也无所谓,反正,他们就是彼此喜欢了、爱上了。
柔软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她问:“如果我没再出现,见不到我,你要怎么办?”
“我会直接住进‘山樱’,整个夏天都住在那里,照样天天看你。”想也没想地回答。
“然后照样不来和我说话?”唇角微翘。“我第一次和你说话时,你脸好臭、好冷酷,像是恨不得我赶快走开。”
“我不是的……”峻脸小窘了一下。“我想要你,又怕要不起,怕一旦接触,会陷得更深,怕会伤害你,怕——”他叹气,头一甩。“文音,我不怕了。我要争取你,努力争取,不放手的。”怕是要放也放不开了。
左胸因他而起的温潮泛滥蔓延,余文音瞅着他认真的眉眼许久,吐气如兰。“你父亲要为你安排结婚对象,你被他领养,为他工作,还是他认定的继承人,他的要求你拒绝得了吗?”
“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唯独你,不能放弃。”就为这件事,自那天从“山樱”回来后,他跟父亲提过再提,但老人的态度强硬得很,丝毫无动于衷。
沉默好几秒后,他低声又道:“我想……父亲并不希望母亲领养孩子,但他爱她,自然会为她达成所有的愿望,包括领养一个像我这样的男孩。母亲去世后,我和他的关系变得更加奇怪,我感激他给我的一切栽培,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
余文音点点头。“所以你最后选择了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在别人眼中,他是呼风唤雨的集团总裁,你也想单纯地这么看他?”见过老人和他的说话方式,的确不像父子,但其中似乎又有些什么。
傅尚恩苦笑。“父亲命令,我努力去做,完全服从,这样的方式对我而言确实简单多了。”
他叹气,拉起她的手亲吻,跟着把脸颊贴入那软软泛香的掌心里。
“你是唯一我不能对他服从的事。母亲去世前,我曾经对她作过承诺,会留在‘布鲁斯’为父亲工作,在事业上替他分忧。我一直清楚自己如果有婚姻,也必定是在两边企业利益互惠的情况下结合,不会涉及感情。如果没遇到你,我或者就这样了,跟谁在一起都无所谓。”
“你……”酸楚呛开,余文音喉中微堵,试了几次才成功地挤出声音。“尚恩,不一定要有结果的。”
他不懂,双目微眯。
她带笑,深深呼吸,唇轻绽。“只要知道彼此的心意,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必须要有一个结果。在一起可以很单纯,快乐的恋爱,或者恋爱一辈子。”
傅尚恩仍弄不太明白她真正的意思。“恋爱一辈子?”听起来是很美、很令人向往,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那么对劲……
“文音,我们——”
悠扬的门铃选在此刻打断两人独处,而且非常不识时务地拚命唱歌,一点停止的迹象也没有。
傅尚恩峻脸微凛,很认命地起身。怕她跑掉似的,虽然这种想法十分荒谬,他一手却仍紧握着余文音的手,带着她一块儿走到门前。
他连透过猫眼观看门外到底是谁都懒,直接打开门。
门外,提姆一根手指还优雅地停在门铃键上、另一只手臂则挂着一件看得出品牌的薄外套,而薄外套的主人——约翰。布鲁斯,表情正似笑非笑地站在提姆的左后方。老人的穿着很休闲,像是刚从外头散步回来。
很显然提姆是由他大总裁完全授权,硬把恋人从小天地里挖出来的。
“父亲。”傅尚恩目光沈静,那语调让人联想到搁在砧板上的死鱼,跟几秒钟前低柔的嗓音全然不同。
手又被握得有些疼了。余文音内心不禁叹息。
“布鲁斯先生,您好。”她对提姆友善微笑,眸光很自然地望向老人,也淡淡牵唇。
那天在“山樱”的下午茶,如果没有后来的“集体大暴走”,她其实还满能跟老人一直聊下去的。初初接触,她并不觉得他冷酷,而现在这样的想法依旧。
老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