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山樱”的下午茶,如果没有后来的“集体大暴走”,她其实还满能跟老人一直聊下去的。初初接触,她并不觉得他冷酷,而现在这样的想法依旧。
老人这会儿没理会儿子,瞥了眼他们紧握的手,哼了声,跟着头仰起四十五度角,对着余文音说:“好了,这下子你八成知道他是只镀了百分之百纯金、兼镶满钻石的超级金龟子,所以三天前把人赶走,现在又回来投石问路……投机取巧?呃……投、投桃报李……”
“投怀送抱。”余文音轻声地为他作更正。
“我已经要说了!”老人一副“厚~~干么把答案先讲出来”的模样。“你以为讲中文很简单吗?你天天讲,当然很会讲,不然你讲英文,我讲中文,看谁顺过谁?”
“不用了,我英文讲得没有您的中文那么好。”她很有自知之明,当场认输比较快。
她认输得太快,表情又太云淡风轻,让老人很没成就感。
“你就不为自己辩几句吗?”他不满地蹙眉。
“事实胜于雄辩,而又我从小就没有辩论的才能啊!”高中、大学选择社团活动时,辩论社向来是她第一个剔除的项目。
“你你……你这样只会被欺负!”话一出,老人听见贴身特助发出古怪的咳声,意识到情况再度暴走,老脸一沉,真不知道骂谁好。这女孩太诡异了,唔……实在太诡异了!
“父亲,您有事请针对我,是我主动带文音来这里的。不是她黏我,是我缠着她。”傅尚恩下意识想将自己的小女人藏在身后,高大身躯往前一挡。
“喂,是怎样?是怎样?我跟她话都还没说完,你把她藏起来干什么?”老人大为不满地抗议。
傅尚恩略感愕然地挑眉。
印象中,他似乎从未面对过父亲这一面——暴躁的、有些任性、说不太通……简而言之,挺符合俗语常说的“老人孩子性”。
深深呼吸,他试着平静下来,目光深幽幽的。
“父亲,我尊敬您,也感激您给予我的一切,我晓得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向您多乞求什么,但我无法在心中爱着一个人的同时,又舍弃她。”
“谁要你感激了!”听了就有火!老人冷哼。“我可以给你一切,也可以夺走你的一切!想清楚了,你要她的话,那现在所拥有的将全部消失,当然也包括继承权!”
“好。”
“什、什么?!”老人瞪圆眼。真不拖泥带水啊!为什么剧本就是不按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呢?
傅尚恩听见一声极轻的温柔叹息在身后缓荡,那小手反握住他的,他胸口便宁定了。他心里也在叹气啊!
眼神深邃又复杂地注视着老人,他又出声。“但是……”
“但是什么?”老人灰沈的脸色在瞬间大亮。说吧说吧,说你其实还舍不得很多东西,舍不得为了一棵树放弃整座森林……呃,是整个“布鲁斯”集团,还有“布鲁斯”这个姓氏……唔……好吧,还有一个姓“布鲁斯”的老人……
傅尚恩说:“倘若可以,我希望能继续为‘布鲁斯’工作,职等高低我不在乎,也可以不必支付我薪资,但我希望往后还能为集团的各项建案作设计。”
“你、你你——”老人脸色当真大起大落,这下子由白翻红,差点心脏病发。
“我当年答应过母亲,会留在‘布鲁斯’,如果能够,请您答应我这一点。”
“你你你……反正你心里就只有你母亲!我说的话你没在听,她说的话句句都是金字招牌……金碧辉煌?金榜题名?”
“金科玉律。”精通六国语言的提姆在一旁提醒,声音听起来像是电子翻译机。
“你干什么讲出来?我难道不知道吗?”动辄得咎。提姆小小挨了老板刮,但神情一样的优雅,眉毛动也没动。
状况又开始失控了。
傅尚恩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几次跟父亲谈话,会频频乱套,话说没几句,主题就偏掉了,而且还偏到外太空去。
背后的小女人发出闷笑,他侧目瞧她,发现她眼睛亮晶晶的。
父亲对她的不友善,她似乎全然没放在心上,这一点让傅尚恩心里的内疚感减轻许多。
“对不起。”他近乎耳语。
余文音读懂他的唇语,微微浅笑,摇头。
老人吃味了。“你们两个不要在那边眉来眼去!咦?眉来眼去?这次用对成语了吧?”假咳两声,又说:“我、我……总之,我绝对不会答应让你们结婚的!”他要扮坏人……噢,不对,他天生就是个坏人!不知道现在假装心脏病发,那小子会不会紧张他?
“父亲……”傅尚恩无奈地蹙眉。
老人说做就做,努力酝酿“病发”的情绪。他偷偷忍住呼吸,想让脸色看起来更糟些。
此时,走廊转角出现一名推着双层小餐车的服务人员,缓慢往这边移动,但,没谁留意到那名服务生的出现。
蓦然间——
“呼……唔唔……”老人胀红脸,彷佛用尽力气想吸入空气,偏偏怎么也办不到般,手捣着左胸,身体摇摇欲坠。
“父亲!”傅尚恩大骇,连忙趋前撑住老人的身体。
“总裁!”提姆也赶紧出手帮忙扶住。
余文音却扬声叫喊:“小心后面!”
闻声,傅尚恩迅速掉头,就见一道银光扬起。
他抬起手臂作势要挡,忽然听见“哐啷”巨响,两道银光在空中迅雷不及掩耳地交击。
“文音?!”他瞬间吓出一背冷汗,发现原来应该在他身后的小女人竟挡在前头,双手还紧抓着一只银色大托盘。
大托盘是余文音随手从小餐车上拿下的,因那名服务人员静静措着餐车靠近,突然就发难了,抽出一把亮晃晃的沙西米专用刀朝傅尚恩后背直刺过去,她惊声大叫,就近抄起大托盘,凭本能挥去,不料竟把对方的尖刀打脱手了。
“阮经理?!”按理该昏死过去的老人突然“神奇”地清醒过来,冲着行凶者愤怒大吼。
尖刀被扫脱,那人双眼恶狠狠,忽地从餐车底层抓出一个小铁桶,对住老人猛泼过去。“去死——”
余文音的肩膀被一股力量扯着跌进套房门内,她趴在柔软的地毯上,随即惊恐地回眸,就见一切像极了电影里的慢动作播放——
那人泼出不明液体的同时,傅尚恩抓起挂在提姆臂上的那件薄外套,扑到老人身上,将外套摊开。
“啊——”
她分不清楚是谁在吼叫,呛鼻的腐蚀气味瞬间散发开来,充斥四周。
蓦地,她惊骇地倒抽一口凉气。
是硫酸!
老人气得浑身发颤,对着姗姗来迟的两名贴身保镳凶狠地咆哮着:滚回去吃自己!猪脑袋!饭桶!滚远一点儿,永远别让我看见——
平时老人出门,保全人员绝对是必要的配备,即使仅是在住所附近散步。有钱人怕被绑架,他也不例外。
但老人这一次到台湾来,行事低调许多,随行的人员除贴身特助外,就两名魁梧高壮、号称业界顶尖高手的保镳。
两名专业人士被大总裁狠削了一顿,骂得狗血淋头。说实话,他们真挺无辜的,毕竟在意外发生前四十分钟,老人刚结束在海边的散步,走回度假中心,搭上专用电梯直抵最高楼层。走出电梯后,老人就不让他们跟了。
所以,差点来不及阻止行凶者的暴行,到底谁必须负起较多责任?两名保镳敢怒不敢言。
傅尚恩是整件意外唯一的伤者。
他左脚脚踝在急速扑向老人时轻微扭伤,摊开的薄外套虽然挡掉大部分的腐蚀液体,仍没办法完美地防护,他的手臂、颈侧和大腿都有遭受硫酸泼及的伤痕。
所幸的是,老人被保护得毫发未伤,似乎也没受到多大的惊吓,还有精神在那儿气跳跳地骂人。
他一会儿骂保全人员,一会儿骂赶来处理的经理;在傅尚恩送医的过程中,他又坏脾气地骂司机开车慢得像蜗牛在爬;到了医院,他则骂急诊室的医护人员动作太慢;待医护人员帮傅尚恩处理伤势时,他又骂那一干人动作太粗鲁。
“布鲁斯先生……”低柔的声音彷佛有股安慰的力量,试图把焦躁的一切尽数抹去。“他没事。尚恩没事的。”
老人猛地醒觉似的,两眼瞪得好大,直勾勾地看着女人那张沈静的小脸。
余文音微微牵动唇瓣,把一杯刚冲好的热茶送进他略凉的手里,然后转身走回床边。
傅尚恩背后靠着两颗枕头,半卧在大床上,眉间看得出有些疲累。
此时,他们己从医院返回。
身上多是皮外伤,处理过后,傅尚恩不觉自己有住院的必要,坚决回“北海天濑”,不过他心里其实是比较想住回那栋白色小屋。
从他受伤、送医,然后返回,余文音一直陪在他身畔。老人虽然也一路紧跟不放,可从头到尾却只顾着骂人,其实挺吵。
但余文音大致能够体会他为什么会这么暴躁、尖酸刻薄又难搞。
他在担心。
非常、非常、非常担心。
然而,老人不喜欢被洞悉心事的感觉,嘴一掀,又是骂人的语气。“没事最好!那家伙针对的是我,你冲过来凑什么热闹?你以为这样很英雄啊?”
傅尚恩低嚷:“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别人伤害你!”以前觉得不知该如何和老人相处,现在更是毫无头绪。堂堂大总裁退化到孩童阶段,实在越来越难沟通。
“你……你、你你……”心里乱感动一把的,但他就是嘴巴坏。“你不要以为这么做,我就会答应你们两个的婚事!”他怎么说也是呼风唤雨的大总裁,哪能轻易就把波涛汹涌的内心流露出来?
“父亲……”傅尚恩头痛无比。
像是嫌他头还不够痛似的,忽然,柔软嗓音轻扬——
“不会有婚事。”
一直过了好几秒,老人和傅尚恩才同时反应过来,四道锐利的目光扫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余文音。
“你刚才说什么?”老人较快找回声音。
余文音垂眸研究着医生开出来的药,仔细收妥了,听见问话,她秀眉扬起,脸容仍如此恬静,淡淡道:“我们不会结婚的,您不用担心。”
“不、不结婚?”老人一脸茫然。
“嗯。”她微笑颔首。“不结婚,谈一辈子恋爱。”
“嗄?!”
一生,只和一个人相好。
可惜,她的“爱情理论”似乎不太受男主角青睐。
不只老人懵了,傅尚恩觉得头似乎晕得更厉害了。
第十章
折腾许久,夜都深了。
老人在半个小时前离开,走时,老脸还挂着茫然,实在想不通所谓的“恋爱一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到底,这种东西哪,要有慧根的人才懂啊!
“妈,我今晚不回去了,嗯嗯……没事,我在尚恩这边啦,唔……我们已经没事了……好,我会告诉他……嗯,晚安……”打了电话告诉家人今晚在外留宿后,收起手机,余文音从起居室走回卧房。
男人还没合眼休息,仍是半卧着,见她走进,目光一瞬也不瞬地锁住她,那瞳底的火焰像恨不得将她吞噬,不留片灰般。
“过来。”傅尚恩声音好哑,虽轻,却不容抗拒。
余文音并不想抗拒,因此按着他的意思乖乖走近。
手腕陡地被他握住,微扯,她立即坐倒在床沿,还差些压到他身上的伤。
“小心啊!”她忍不住轻呼,略带责备地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