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能算是她有史以来上得最“专心”的课了。
“……所以,这张信用状上第四十二项的意思是……”说到一半,下课钟声响起。
莫慎云抬起头,朝全班浅浅一笑。
“为了不耽误大家宝贵的下课时间,有关此份信用状的其它事项说明,欲知详情,下回分晓了。”
讲台下是一双双“你够上道”的眼神。
“好了,我们下次再见吧。”
专科生早已不兴什么“谢谢老师”、“老师再见”的客套话了。莫慎云一宣布下课,同学们个个背起早已整理好的书包,准时地离开教室,只剩几个男女同学围在讲桌旁叽叽喳喳。
会来暑修的学生,别期待他们围在老师身旁是在问课业上的问题,多半不是拍马屁就是聊八卦。
“老师、老师,你说真的,你是不是认识我们家樊樊?”
“老师、老师,是我们家樊樊介绍你来我们学校的吗?”
“老师、老师,我跟樊樊交情还不错,这次暑修的英文考试你可不可以稍稍放点水?”
莫慎云对于这些问题多半是浅笑不作答,搞得每个学生天马行空的胡乱想像,愈问心愈痒,愈问愈热烈。
“对了,老师,我们家樊樊的篮球还被你扣押在这里对不对?我帮你拿去给她。”一名男同学指着被放在讲台角落的篮球说。
“谢谢这位同学的好意,球我自己拿给樊同学就行了。”他朝樊爱的座位瞄过去,那里早不见了人影。
同学们见新来的讲师已将东西收齐,并抱起篮球,知道今天他们的种种疑问是得不到答案了,于是作鸟兽散。
笑闹声渐渐远离教室。
莫慎云一手拿着厚重的教材,另一手抱着球,在不熟悉的校园里东绕西逛,最后在走回刚刚上课的教室时,眼角瞥到一抹纤影从走廊尽头处的女厕出来。
樊爱的眼光不期然地正好对上缓步走来的莫慎云。
她远远地就看到他一个人拿着一堆资料又抱着一颗球,于是随意地将手在水柱下晃了晃,便朝他跑去。
“哇!你一个人拿那么多东西喔,要不要我帮你?”嘴上还在问,湿淋淋的双手却已从他怀里接过泰半的教材资料。
莫慎云看着水渍从她双手渗进那叠下堂课还要用到的教材资料,却没说半句话。直等到纸张吸干了她双掌的水分,才取回那遭“池鱼之殃”的教材,将篮球塞进她手里,与她交换重量。
手湿湿的拿篮球,一定会被球上的尘泥弄得更脏。
“怎么一下课就闪得不见人影?我以为你会来向我讨篮球呢。”莫慎云笑着问。
樊爱抛着球玩,漫不经心地边走边回答。
“这颗破球呀,我可不以为会有人想要。”恐怕比他欠的那杯薄荷冰点还不值钱呢。
“球是用来打的,又不是用来收藏的。”他笑答。“这么说,你并不介意我没收这颗球整学期喽?”
“哈!”她豪气地大笑一声。篮球从天而降,她竖起食指单指撑起,并且神奇地让它在指头上旋转。
“没收就没收喽,我随便再干一颗不就得了。”想当初,她就是这样与这颗破球结下了不解之缘的。
她得意畅笑,却突然想到此刻在她身旁的,可不是浩成或志维,也不是那些跟她同年岁、很欠人教训的哥儿们,而是很会读书、被人误认为是大学生,其实已是个讲师的莫大哥耶。
她接住篮球,带点心虚的往旁一瞧。
她是早知道自己没形象可言的,但就像贫民遇到贵族一样,在格格不入之中,就是能够自觉到自己明显的不如对方。
虽然她刚刚那句话不是脏话,但她知道用字满不雅的……
“做什么这样瞧我?我脸上有什么吗?”莫慎云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地问。
“没有。”樊爱摇摇头,不见他皱一丝眉头。
“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当讲师?我还以为你只是个大学生呢。”继续抛着篮球,她问着心里累积了两堂课的疑问。
“我毕业很久了。”他听到她“咦!”了一声,却没多做说明。“‘展青’校长的儿子是我大学时的好朋友,是他介绍我来这里实习的。”
所以,就跟同学们私下所猜测的差不多喽!
虽然是八卦,但有时人们口耳相传的,不见得是空穴来风。
“你来这里实习,想当老师啊?”恩,他的确有那个气质。
“我对东西方的文学比较有兴趣,不一定得当老师,只是刚好有这个机会而已。”在教育界工作,的确可以饭碗和兴趣兼顾。
“那么就表示,你一定会在‘展青’当一阵子的老师喽?”接住球,将球抱在腰侧,她转过身子站成“三七步”,用很不良的口吻说:
“哈哈,那你完了,头一次当老师就教到我这种问题学生,你一定不知道我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唉哟!”才想夸耀一下自己的丰功伟业,冷不防地,后面的脑壳子马上被人用力敲了一下。
是谁?
樊爱转过身,看到了因为他们这些要暑修的学生,所以同她一样从来没放过暑假的训导主任。
“樊樊,你是在威胁新来的莫老师吗?”路过的训导主任眯着本来就不大的眼问。
虽然江主任的个头很大、样子很凶,但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樊爱一点也不怕。
“哪有!我只是提醒、提醒而已。唉哟!”又被敲了一下。
“提醒什么?你就这么想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素行不良、成天迟到像在上补习班一样,你就这么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这些糗事是不是?是不是啊?”主任一口气说完,樊爱已完全傻眼。
“江主任……你故意的厚?我刚刚没来得及讲的……现在你全讲光了。”她脸面无光,是谁害的啊?
为人豪爽却心直口快,让学生们又爱又恨的训导主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只是好意提醒……”
“提醒什么?你就这么想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素……”
“樊同学,我记性很好,你确定还要再覆诵一次?”他饱含笑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
呵,感觉挺像是她和泡沫红茶店老板的对话呢。
“啊,不好意思,让莫老师见笑了。”训导主任说,并用大掌使力压下樊爱的头一同赔罪。
没有准备的樊爱差点被扭断脖子。她用力挣脱训导主任的蛮力,不驯地瞪了主任一眼,中指很有力地准备立正……意识到还有莫大哥——不,现在要叫莫老师了——站在一旁,手赶紧缩回放在头上做耙梳状。
他没看到吧?没看到她其实要比中指吧?
“江主任,别这么说。‘展青’的老师和学生个个都充满‘活力’,我想我一定能很快就适应。”他微微弯下腰身对训导主任回礼,并且转头对樊爱说:
“樊同学,我其实是一个相当和善的老师,对人一点都不严格。我非常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好好相处的。”他推了推镜框,温和地笑说。
一股冷意从脚底窜出。樊爱想不通为何他这句带笑的话说来仿彿有冷风吹过?
忽然,一点金光在莫慎云的镜框左上角闪了一下……
樊爱揉揉眼睛。
她看错了吧?怎么莫老师有一瞬间看起来就像只奸诈的狐狸?
第五章
暑修没多久,她就发现那个莫慎云一点都不像是初出茅庐的实习讲师。他根本天生就是吃这行的料。
没见过他对哪个学生怒颜相向,更没看他体罚过学生。他的招牌笑容始终挂在那张面皮上,可就是有办法让每个学生不跷他的课、不摆他的道,甚至那些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看起来就是该加入帮派在学校各个角落耍流氓、收保护费的,竞也都乖乖地对他心悦诚服。
他哪来的魔力啊?
那手臂,透过薄薄的短袖衬衫,看起来一点肌肉都没有,大概只能打蚊子吧?搞不好她一拳就能让他贴到天花板去。这样的他,有什么好怕的?
对啊,有什么好怕的!她连训导主任当前都能面不改色地课照跷了,她会怕他?
想要很不屑地喷出一口气,但脚步一抵达课已上了半堂的教室门口时,她很没志气地自动矮下身子,将书包抱在胸前,蹑手蹑脚地悄悄由教室的后门溜进去。
“嘘。”樊爱一路上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瞄到她的同学帮忙掩护,自己则运用灵活的手脚,俐落且迅速地缩着身于来到自己的座位。
啊哈!安全上垒。
偷偷看了下全班状况,莫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课,同学们在底下也听得如痴如醉,应该没人发现她吧?就算刚刚点过名,只要在课堂结束后,找机会在老师的点名簿上做一下手脚,她这节没到的前半堂,是可以当作没发生过的。
正暗自窃喜,却忽然听到从讲台上传来这么一句:
“所以关于信用状上这一整段的意思,我们就请樊同学为我们解释。”
温和的双眼看向错愕的樊爱。
不、不会这么巧吧?她才刚到而已耶!
“樊同学?”莫慎云疑惑地轻唤,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呆掉,尔雅的俊颜上瞧不出一丝故意捉弄的意味。
“呃……是……”樊爱从错愕中回神,心虚地站起身。
刚是上到哪一段啊?有没有人可以帮忙一下?
她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友善的邻座同学马上将课本偷渡给她,并在其上标明了重点提示。
樊爱感激地朝那个同学眨眨眼,然后立刻在书中寻找中文解答。
果然马上就看到几行国字,她不疑有它地照着宣读:
“三杯薄荷绿去甜多冰、两杯梅子红多甜去冰……”
有什么声音在四周响起,害她无法集中精神在同学递来“救难”的课本上。不过,她还是很努力专心地念着:
“……三份个人披萨要‘搭波’起士,两份局烤饭……”奇怪?周围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笑声?什么事这么好笑吗?
樊爱再度力挽快要涣散的注意力,非常用力地念着书上的中文字。
“另加六份手工煎饼……中午时请‘冰心小栈’……呃……外送?”
等等!这应该称作“菜单”的玩意儿是旁边一连串英文的中译吗?
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的樊爱转身看向刚递课本给她的邻居,那位仁兄正比着手上的便条纸,上头写着:“钱下课后给你。”
终于知道刚才那些笑声所为何来,她气得直想上前翻了那个同学的桌子。
但班上还是有些愣头愣脑的人直到现在才“领悟”过来樊爱刚刚念的是什么内容。
“什么……这么早就在订午餐了吗?那樊樊你等一下,我还没订……”
“我也是!”
……
去他的OO××,她会被他们害死!会被他们害死啦!
樊爱可怜兮兮地看向莫慎云,后者正无害地笑着。
“我知道樊同学上课一向专心,也从不会跷我的课。我刚刚的问题是我前半堂上课时就说过的,你绝对答得出来,一定是因为有人故意干扰,才让你误答。”推了下镜框,他继续说:“为了证明你绝对有认真听讲,课本后面的习题就麻烦同学你回去做完,明天早上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下礼拜上课时我将拿你的答案来帮同学们做说明。”
樊爱苦着脸翻了翻课本后面,
习题……靠!有十几页耶!
“既然下礼拜上课才用得着,那……不如下礼拜再交给你如何?”让她有时间可以找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