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了然地看了我一眼,“子默没跟你说起过我?”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从来没有。
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惆怅,“我刚刚回国,下了飞机,找到他的办公室,这才知道……”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低下头,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一阵静默。
又过了片刻,楚翰伟的目光慢慢转向我,他的眼神十分的温暖,“林汐,有些事,有关他,有关我,还有……可能子默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也可能他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亲口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会挺过这一关……”
“林汐,你要鼓起勇气,子默也一定需要,你给他这样的勇气。”
夜已经很深了。
我告别了楚翰伟,又在医院大楼前面的草坪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医院。
走到医院的拐角处,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顿时一暖。昏黄的路灯下,是少麟的身影,静静站在那儿。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说:“大姐说你还没回去,我就知道你来这儿了。”他审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来,”他的声音淡淡地熨帖着我的心,“总有一天他会没事的,别太担心。”
我默默点头,感激地看着他。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林汐,还没吃晚饭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略带疲惫地摇摇头,“谢谢你,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东西,他了解地点点头。
我又回头,看了看二楼走廊泻出的灯光,片刻之后,转过头来,“走吧。”
我们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楚先生。他从大楼的方向朝我奔来,“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以至于我根本没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应就是返身,飞快地沿着来时路一路冲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听不清后面匆促的一迭声的喊叫,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在轰鸣——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狼狈不堪。
曾经一度我以为经过了当年,生或死,都没有珍惜现在来得重要。
我也一直劝说自己这么以为。
可是现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恐惧,窒息般的恐惧。
我冲上了二楼,我冲到了那扇门前,里面那个人仍然静静地躺着,他还在。
里面仍然很安静。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复杂的仪器。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仪器,却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或死。
现在病房里,所有的仪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灯仍然一闪一闪地亮着。
没有熄灭。
那么……
后面,有一个人轻轻拍我,我转过头去。
是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但经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护士。
她看着我。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满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医生刚才来检查过,说病人虽然暂时还在昏迷,但是从各项体征数据看来,已经初步脱离了生命危险,所以从明天起,会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她继续微笑,“你应该高兴。”
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投向不知名的某一处,若有所思地说:“车祸这么严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泪光,“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死里逃生的……”
她转过眼去,将手插到白大褂的兜里,轻轻地说:“你很幸运。”
她静静地走远。
我慢慢地瘫坐在那扇门前,我的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印章。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两道人影飞快地向我跑来。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道焦急的声音:“林汐,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子默他……”
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截断他的话:“他活过来了。”
他终于,活过来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已经不完全是当年的那个秦子默了。
七年后的他,不会那么脆弱。
一个多月过去了。
冬天已经提早来临。
滚滚红尘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继续。
我跟妙因继续上课,詹姆斯接过了子默手头的工作,少麟和雷尼尔天天加班,而自从那晚之后,略带神秘的楚翰伟,几乎消失不见。
除了病床上安静睡着的那个人,每个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轨迹前行。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事实上有些东西,有些属于内心的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地,我瘦了很多。
妙因比我瘦得更多。
即便在教研室的例会中相遇,她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低头不语。每一次都是最晚来,最早走。
而且去医院探视的时候,她总是能找到避开我的时间段,我几乎从没见到过她。
偶尔我的眼神与她相遇,她总是很快移开。而且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我看不懂,也从来没见过的深深的感伤,还有淡淡的复杂。
至于少麟,他仍然很关心我,经常来看我、打电话问候我,或是陪我去医院。但是在我们之间,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触及的。
我与他,明明知晓,但无能为力。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作为骨干力量,一直在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申报而竭尽全力,我除了叮嘱他注意身体之外,根本不忍心占用他已经所剩无几的空暇时间。
所以我依然经常一个人,去医院探视。
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床前,我碰到一个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妙因的父亲。
那是一个看上去充满威严的中年男子,举手投足颇有气势。他走进病房,先是默默地看着病床上安睡的子默,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身来,打量了我几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阵子一直出差在外,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接着不容拒绝地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十五分钟之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医院对面一个幽静的茶座里。
他燃上一支烟,沉吟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韩诫跟我说起过你。”他看着我,“所以,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小因。”
我低头。
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韩诫,思岚是大学同学。韩诫跟我上下铺,他是班长,我是团支书,思岚是文娱委员,我们仨经常在一起。当年的思岚,穿着长长的裙子,温柔大方,喜欢唱歌,爱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那个时候……”他的脸,半隐在烟雾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后,他重又开口,“后来韩诫跟思岚开始谈恋爱,再后来毕业的时候,思岚没有回杭州,想方设法跟韩诫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个小城市。
“听说韩诫工作后,还是跟念大学的时候一样,做什么事都敢说敢闯、讲义气,又碰上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发展得很顺利。再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子默。我们都很忙,离得又远,很少见面,偶尔写写信,通通电话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岚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已经跟韩诫离婚,搬回杭州。
“我是局外人,不好多过问他们之间的事,只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机会,去探望过思岚,那时候她的身体,因为长期辛劳,已经不太好。
“那个时候,我也见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欢子默这个孩子。从样貌上,他更像思岚一些。再后来韩诫出逃,没过多久,思岚病逝,我去奔丧。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丧礼上子默没哭,反过来安慰他的姨妈。他在有些方面,实在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
“但是即便这样,当年那样的打击,他恐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他看着我,“你跟子默的事,韩诫曾经跟我谈起过……”
尘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被撕裂开来,我的心底一阵一阵地疼痛。
他观察了我片刻,沉吟了一下,突然转换了话题:“小因念大一的时候,跟同班的一个男孩朦朦胧胧的,感情很是不错,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两人突然就疏远了。一年多以后,那个男孩子跟着爸妈出了国。
“后来小因一直不肯谈恋爱,我跟她妈催过她,她总说不急不急。她表面上很温顺听话,但很有自己的主见,我们一直有点担心。”
我的脑海里突然一闪,仿佛掠过什么,但是又抓不住。
“再后来子默回来了,小因是真的很喜欢他。子默很像当年那个男孩子,而且更加温文尔雅品貌出众。”他喝了一口茶,“我很委婉地把那层意思和当年的事跟子默说了。毕竟我们就妙因一个女儿,只要她喜欢,只要她能开心,什么都好。子默那么聪明的孩子,又怎么会听不懂我的暗示。”
“只是我没有仔细去想,子默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童伯伯,我会尽力,但是很多事不会重来,没有如果。’”他淡淡一笑,“我一直觉得,感情的事,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痊愈,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只是低估了子默的固执。”
我的心中,微微一痛。
不会重来,没有如果……
茶座的背景音乐,正幽幽地唱着——我这里天快要亮了那里呢我这里天气很炎热那里呢我这里一切都变了我变得不哭了我把照片也收起了而那你呢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
(歌曲名:怎样;词曲、演唱:戴佩妮)
我们都沉默着。
过了半天,我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说:“童伯伯,对不起。有关妙因,我……”我低低地说,“我没有料到……”
他温和地截断了我的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感情的事,不可以勉强。为了自己的女儿,我藏了私心,也害了子默。如果当时……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子默说得对,很多事情,没有如果。”
我眼眶蓦地一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过了半天才慢慢地说:“工作关系,我以前见过你爸爸,”他微微一笑,“没想到林远东精明一世,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傻女儿。”
他站起身,“还有,不要再记恨你爸爸,韩诫被判刑、坐牢、生病就医,从头到尾,很多事情,你爸爸暗中费的心力,不见得比我少。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一心想要保护女儿的普通父亲而已。”
我默默地独自一人坐在那儿。
我的心里,突如其来地一阵难过。
爸爸,爸爸……
他略带闪躲的眼神,他鬓间的白发,他小心翼翼的话语。
从小就对我管头管脚,待到我长大后,却永远包容我纵溺我的爸爸。一直以来,他为我操的心,应该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不知不觉中,学期已经临近结束。
生活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