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凛沈默着,在心里评估是否要报出他的名号。他虽然官拜一品,但因为今天是他和家人团聚的中秋夜,所以他搭的不是官船,身上也没穿官服,就连随行的护卫也都只着便衣,就是不想要引起不必要的侧目。
思量了一会儿,公孙凛决定不刻意声张他的身分。
“我乃京城公孙家的人。”
“原来是公孙大哥,在下埕州楚非。”
“楚非?”公孙凛浓眉吃惊地拧起,声音里饱含着惊讶与不解。“楚家医堂的『小医圣』?”
他是曾听公孙敏说过,埕州有个“小医圣”,专精于替妇道人家调配生男秘方,因为家乡离埕州只相隔了一个县城,而“小医圣”又盛名远播,因此有一些家乡里的妇人会专门前往埕州求诊,因而怀上男胎。他又听说,这个“小医圣”不但医术高明,而且俊逸绝伦,犹如潘安再世,可是,现下在他面前的——
那么纤细的身子、一只手臂就能勾起的重量、柔软似水的触感,公孙凛百分之百肯定此人绝对是个女子,但是她却自称是楚家“小医圣”?
“咦?恩公听说过我?”楚非有点意外她的名号这么响亮,居然连京城那边的人都知道。
公孙凛深邃的眼瞳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你到底是谁?”他疑惑地问,很难把“小医圣”和眼前的女子联想在一起。
“恩公,我说过了,在下楚非,城里头的楚家医堂是我祖父所创立的,我们楚家乃以悬壶济世为业。”
“你当真是乡民口中的『小医圣』?”
如果她真是楚家的“小医圣”,那么是埕州的乡民皆有眼无珠,认不出她其实是个女人吗?除去那身男装不说,她哪儿俊逸绝伦?哪儿潘安再世?桃腮杏眼,如出水芙蓉般的一个粉黛佳人,哪里像个男人了?
等等!藉由月光仔细一看,公孙凛眼尖地发现楚非白皙粉嫩的颊面上有几处污黑的痕迹。
原来是这样。他懂了,想必楚非是在她细致的柳眉上涂抹暗色的炭粉,好让她看起来更像男子些。
为什么呢?她为何要扮成男装行医?
“千真万确,若是恩公不信的话,他日倘若恩公有了什么病痛,在下必当竭尽所能地为恩公效劳。”
闻言,公孙凛哑然失笑,扬起了眉。“你这是在咒我了?这就是你报答救命之恩的方法?”
“不、不、不!”察觉自己失言,楚非赶紧一脸歉意。“恩公贵人贵体,当然是无病无痛,我只是……假设而已。”
瞧着她紧张的模样,公孙凛觉得有趣,薄唇轻轻地勾起,噙着一抹微乎其微的轻笑。
“不过,听说你专攻妇道人家的疾病,倘若我真有病痛,该让你治吗?”他可是男儿身,拿那些治疗妇女的伎俩来医治他似乎有些不妥。
听出他话里的不信任,楚非有点儿不服气,遂控制不住地出言反驳。“恩公此言差矣,在下不止专攻妇女疾病,还相当擅长一些羞于对人开口的隐疾!”
公孙凛这下真是啼笑皆非了,她是在暗示他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要是知道她现在是跟什么人在顶嘴,恐怕要腿软了。
罢了!既然心血来潮救了她,也就懒得跟她计较。
公孙凛嘴角含着笑,摇了摇头。这女人讲话真是不修饰,不像一般的女子那样温婉守规矩,但是奇了,跟她说话他居然有种很轻松自在的感觉。
他突然庆幸方才没有据实说出自己的身分,他猜想楚非若是知道他是谁,应该无法这么自然不矫情地与他对话。
这时,公孙敏端了茶杯走过来,她瞧见自家大哥居然又笑又摇头的,心里纳闷着,大哥的心情似乎很好?
“大哥,热姜茶备好了。”公孙敏将杯子交到大哥手上。
“楚公子,来喝杯姜茶暖暖身子。”
闻言,公孙敏更讶异了,目光不由得多看了楚非一眼。
原来这姜茶是特意为那位落水的公子准备的啊,她还以为是大哥自己要喝的哩!公孙敏抿着唇思量着,怪了,大哥怎么会对外人这般体贴热络?
“敏儿,没事了,你先去休息吧。”
“知道了!”公孙敏灵动的双眼转了转,她的身子退开,但眼眸却偷偷打量着楚非,评估着他到底是哪儿特别了,怎么能让大哥如此注意?
而楚非也同样讶然于恩公的细心,她接过他递来的杯子,捧在手里,暖呼呼的,不但温暖了她的手,也温暖了她的心。
以往都是承接女子对她的关心,有男子这样关照她还真是第一次。
公孙敏离开后,楚非喝着热姜茶,站在公孙凛的身边,两人倚着船栏,一起看向河道。以往除了看诊把脉以外,她不曾与男子如此靠近过,但她现在不只站在他的身边,还穿着他的衣裳,喝着他特意准备的热姜茶,楚非恍惚着,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偷偷打量着恩公,他的身材俊伟挺拔,但是却不会给人压迫感,说起话来温温雅雅,姿态沈稳自若,给人一种很舒适的感觉。
此时,一枚烟火升空,进放出灿烂的火光。
楚非沈迷地看着夜空中的火花,以往的中秋夜她要不是待在家里陪老人家,就是像今晚一样独自游河,从来没有一次是有人陪着她一起看着龙炮升空,于是,她忍不住有感而发。“今年的烟火似乎特别美丽。”
话说出口的同时,一阵酸楚的孤单感觉急速地掠过心头,楚非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吓到了,她怔忡,赫然发现原来自己也会有觉得寂寞的一天。
女扮男装的特殊身分使她不可能有闺中密友,更不方便结交称兄道弟的朋友,所以除了家人之外,她向来独来独往。她以为,只要能守着医堂、守着家人便已足够,但今晚她却失常地感受到寂寞的滋味。
“是很美……”公孙凛沈吟着,但是眼睛看的不是天空中的烟火,而是楚非若有所思的脸。
她对着天空发愣,猛一瞧像是很单纯地为了烟火而感动,但是眼眸中隐约流动的孤寂却泄漏了她的情绪,相对的也撼动了公孙凛。
她在想什么呢?怎么会出现那样的眼神?还有,她是为了什么而女扮男装呢?这个女子让他很好奇,但是他却顾忌着她或许有难言之隐,于是暂时压下了满腹的疑问,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看烟火。
一会儿过后,公孙凛问道:“想不想更靠近一点看?”
“嗯!”楚非点头。
公孙凛取过楚非手里的茶杯,放到一旁的甲板上,接着他一手隔着衣袖拍住楚非的手腕,一提气,带着她一起跃上船舱的舱顶上。
“这儿够高,可以将烟火的美尽收眼底。”
楚非答不上话,她所有的心思都被眼前的美景给吸引走了。
因为位置够高,所以可以居高临下地观赏河道上错落的画舫,而且,烟火放射出来的光芒也近得像是伸手便可攫取似的。
真的好美,楚非从来不知道可以这样欣赏烟火,四周的景物美得不像是真的。
“美得不像是真的。”她喟叹着,说出心中的想法。
楚非其实知道,今晚的烟火之所以特别美,并不完全是因为居于高处,而是因为身边有人陪着她一起赏美景。
公孙凛看着楚非,又看向被烟火映照得璀璨的夜空,突然觉得有些错愕。自己居然会带着一个甫认识的女子……呃……女扮男装的女子,在船舱顶上欣赏烟火?他何时这么有闲情逸致了?
想了想,他认为是楚非眼底那纯净无瑕的光彩让他冲动,变得不像自己了。
楚非看着每一枚烟火升空、绽放,而公孙凛则是看着她的眼眸,那双眸子里也像有烟火似的,一灿一灿的,映出烟火的美,他不用抬头也知道烟火美得有多醉人。
公孙凛趁她只顾着看美景时,身子跃下,走到船夫身旁,交代船夫顺着烟火绽放的方向驶去,然后才又回船舱上头,安静地坐下,嘴角噙笑,听着楚非形容烟火有多美。
而船身的另一头,公孙咏和公孙敏正在下着棋。
“怪了,船怎么往回驶?这个方向我们刚刚就经过了啊,我去跟船夫说。”急性子的公孙咏很快地去了又返,他搔搔头,纳闷地道:“船夫说是大哥交代要这么驶船的,真奇怪,我还是亲自去问一问大哥好了。”
“喔?大哥说的?”公孙敏扬了扬柳眉,疑惑地看向在船舱顶上的两个人。她也同样好奇大哥的异常,但是她不多话,只是静静地看,因为她明白,要是大哥不想说,他们怎么问也没用。
“二哥。”公孙敏拉着公孙咏坐下,劝着他。“我看你还是专心下棋吧!”
当晚,楚非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令她难忘的中秋夜,而公孙凛也度过了一个轻松佣懒的夜晚,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如此放松了。
当烟火结束后,公孙凛问了楚非的住所,要船夫将船靠岸,陪着她上岸,坚持护着她回去。
一路上,楚非的步伐极慢,现在她的身分是男人,两个男人这样相偕夜行似乎很自然,但是……如果恩公知道她其实是女儿身的话,还能这么神色自若吗?
脑子乱纷纷的,楚非有点搞不懂这其中的奥妙,她只知道,这美好的一晚可不可以不要太早结束?还有,她和恩公以后还可不可以再见到面?
公孙凛倒也好性子,不催赶她,反而配合她的步伐,慢条斯理地走,一点儿都不介意陪她一起浪费时间。他觉得她很特别,不只是女扮男装的身分特别,还有那小小的身子里彷佛蕴藏着许多秘密也很特别,再加上方才在船上,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寂寥眼神更是让他在意。他想交她这个特别的朋友,想告诉她他的身分,那么以后她若是有空到京城来,兴许会自己找上门来。
正要开口,楚非却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户宅子。“我家到了,恩公,再次谢谢你的搭救,还麻烦你一路护着我回来。”
临走前,楚非再度作揖答谢,然后转身走向那宅子,进门前,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回头,朝他用力挥手,然后笑开来。
公孙凛也笑着挥手,然后站定在原地看着她进去,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看到里头的烛火熄灭后他才转头离开。
确认楚非安全后,公孙凛回到船上,走进船舱。突地,他看见船舱的椅子上有一根长长的发丝,他猜想这发丝应该是她遗留的。
他拈起细长的发丝,将它缓缓缠绕在自己的食指上。
手指被缠着,他的心也跟着纠缠着。
这情绪很陌生……
真是的!不过就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罢了,他为何会在意起来了?
他不懂,至少目前不懂。
第二章
翌日。
“咳……咳……”
楚非用厚重的棉被裹紧了全身,却还是抑制不住地猛咳着。
中秋夜她和公孙凛在船舱上待了好几个时辰,两人边看夜景边闲聊着,虽然说天气称不上寒冷,但她当时落水后,虽然已经换上了乾衣裳,头发仍是湿的,就这样吹了一整个晚上的风,于是染上了风寒。
所幸她平时将自个儿的身子调理得很好,只是咳个嗽,身子也没发热,只要按时服几帖药应该就能痊愈了。
楚夫人端了一杯热姜茶给楚非,并且一脸责备地看着她。
“非儿,你昨晚到底在搞什么?”楚夫人不懂,楚非做事向来知轻重,为何昨晚会让大家等门到深夜才回来?而且最让她不能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