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目光稍敛,见一只银鹭儿在湖心盘旋,倏地扑入湖面,再次飞起时,长嘴已掠起一条小鱼。
“九江四海,嗯……我确实听过。”他颔首,瞥了她一眼,“原来是四海镳局的窦三姑娘,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小老儿称她三姑娘,小小姑娘唤她三姐,如此推算,身份再明确不过。
内心暗暗一凛,方才小金宝对着他喳呼东喳呼西,除了姐妹两人的名字,其他全是一些无i关紧要的事,却不知这其中巧合。
窦来弟巧肩耸了耸,六个姐妹里就属她天生肤白,春光映在颊上,又粉又嫩,直是白里透红。
“呵呵……什么泰山不泰山的?这话你对我家阿爹说去吧!他魁梧壮硕,长得倒像一座山哩。”
“你阿爹也在这儿?”他随口问出,双目不自觉又瞄向那座湖心亭台。
“是呀,就在你盯着直瞧的那个地方。”
窦来弟觑着男子的侧颜,原认为是陌生的两个人,没必要深入探究,可他这个人真是古怪,至于哪儿古怪?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来。
皱皱秀挺的鼻子,她继续道──
“往年的祈福节,县太爷都得在法源寺的祈福法俞开始前说上几句场面话,这几日,九江恰巧来了一位姓朱的巡抚大人,咱们县太爷官比人小、势比人微,今年的法会上,自然是请巡抚大人说话了。”
略顿,她咬了一口梨,细嚼慢咽的,再度启口时,鼻中轻哼了两声,“我家阿爹一早就被官府派来的人硬是请到那处湖心亭台,说是巡抚大人和县太爷有要事与他相谈,祈福法会一结束,他们就直接窝到那儿去,还不准任何人接近。”
要不是为了采办云姨的那张清单,她和小金宝心一横,说不准就潜进湖里,偷偷泅水过去听个明白仔细了。
关莫语沉吟了会儿,眼瞳幽深,淡然开口:“那处亭台很不错,风景甚美,又不怕隔墙有耳。”
窦来弟忍不住又哼了一声,“若光明行事,怕什么隔墙有耳?当官的净爱摆官威,就我瞧来,这位巡抚大人也没啥儿好处值得说嘴。”
他没说话,两人忽地沉默下来,尽管身后着实热闹,吆喝嘻笑声不绝于耳,窦来弟竟有种错觉──彷佛,她和他单独处在一个小小空间里。
“你看着我干什么?”洁美的下巴微抬,瞬也不瞬地瞪回去。
这般直率的问话教他一怔,一会儿才见他摇摇头,略哑地道:“没什么,只是……好奇。”
窦来弟两道细浓的眉顿时轻扬,但笑不语。
他觉得好奇?呵呵……她对他才感好奇呢。
“你不太像寻常的小姑娘。”他今天真有些反常,人家问什么,他答什么;人家没问什么,他也忙着解释什么。
窦来弟笑出声来,清清脆脆,像风下的铃铛,“我不像小姑娘,难道还像七、八十岁的老婆婆不成?”
他眉心拧了一下又松开,嘴角徐徐牵动,“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啦。”终于啃完水梨,窦来弟将果核儿“咚”地一声丢进湖里,拍拍两手,“你是想说我年纪虽小,却是老气横秋,想法古怪,没半点儿小姑娘该有的娇态,是也不是?是呀,我知道我脸蛋长得甜美可人,眼睛又清又亮,可惜少了美人该有的温柔稚气,大大剌剌的跟个男孩儿没两样,所以……就不太像寻常的小姑娘罗。”
那模样、那神态,老气横秋或者有那么一丁点,想法古怪也多少有些,却是娇态十足、实质的美人胚子,她自己该当清楚,偏要说反话。
关莫语有点难以消受她的性情,这么突来一笔的,任谁也难招架。
“窦姑娘误会在下了。”语气郑重无比。
“是不是误会,你我心知肚明,还要狡辩吗?”
这话一堵,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掀了掀唇竟是无语。
窦来弟俏脸微沉,眸光陡然一锐,直瞪着他不放,见他抿着薄唇、峻颜满是疑惑,她竟哈哈大笑,引来不少注目。
“哇哈哈哈……你、你好严肃呵,我闹着玩的,这么认真干什么?呵呵呵……”
关莫语这会儿真是“莫可言语”了。
那张心型脸容如此开怀,笑得眼睛眯成弯弯的弧线,柔软的刘海轻飘飘,还有菱红小嘴旁的小梨涡简直比……比水梨还甜。
思绪转到这儿,他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向手中啃至一半的梨!另一掌则缓缓地捂住胸口──
心跳得太快了。
“喂!傻了吗?想什么想得出神了?”窦来弟带笑问,不知怎地,竟觉得他没那么神秘了,倒有些憨气。
“唔……”头一甩,他张大口两三下便解决了那半颗梨,连果核也吞得一乾二净,没留半点渣。
“我想……那位老人家应已将东西包裹妥当了。”他突兀地道,瞬息,淡淡的距离横在两人之间,那眉目又变得飘忽了。
“多谢香梨,你我后会有期。”礼貌性地拱了拱手,他微微笑,转身便走。
“喂!关莫……”望着男子没入人群的背影,窦来弟声音陡止,不懂自己唤住他作什么?
两人仅是萍水相逢,是烂漫春日里一段小小的插曲,真要说来,只比陌生人熟那么一点点,唤住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好笑地甩甩头,抬起脚将几颗小石子踢进湖中,溅起好几朵水花儿。
“三姐三姐!瞧啊!我厉害不?!呵呵呵呵……”此时,小金宝奋力挤出树下人潮,咚咚咚地朝这儿跑来,双臂里捧得满满的。
“我连投十八轮的箭,每一支都投进壶口了,很厉害是不?呵呵呵呵……咦?那个关莫语呢?跑哪儿去啦?”她四下张望着。
“人家没空理睬咱们,挥手拂袖,潇洒离去也。”窦来弟双臂抱胸,说得云淡风轻,全然无谓。
“唉唉,我还想请他吃麦芽糖哩,怎么说走便走,太不够意思啦!”
窦来弟没作回应,垂颈睨了眼她怀里杂七杂八的战利品,有纸鸢几只、扎花风车数把、麦芽糖少说也有三十支,再加上十来串腊肠、两条咸鱼和她肩上披的一块虎皮、头上戴的一顶羌皮帽,唉……快把人家给搜括殆尽了。
摇了摇头,她了然地道:“你呵,又害得摆摊的大叔边哭边跪地求你走,对不对?”
“呵……”小金宝憨笑,脸蛋红扑扑,“三姐,给我五两银子。”
“干啥?”
“呵呵,给那个大叔罗,他脸色发青,都快厥过去了,很可怜耶。”
窦来弟猛地敲了她一记爆栗,见她疼得哀哀叫,冷哼着道:“遇上你这小煞星,弄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不可怜也难。”
“呜呜呜……人家是小煞星,那三姐肯定就是大煞星,还是金光闪闪的那一种……”小金宝揪着眉,撇撇嘴,胡乱嘟哝着,“没头没脑就端出本事,把人整得七荤八素、暗无天日的,唔……全是跟云姨学的……”
“你叽叽咕咕说什么来着?”窦来弟两手自然地支在腰上,放软音调,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没、没有!我啥儿都没说!”
“我听见了,你说我坏话。”
“没有没有!哇──”见窦来弟抬起手又要来记狠敲,小金宝吓得拔腿就跑,怀里的麦芽糖东掉一支、西落一根的,越来越少,不是被其他的孩子拾去,就是被大人给踩了,真是痛心疾首啊。
“呜呜呜……可怜的阿宝、可怜的麦芽糖、可怜的关莫语呵!”
“胡嚷嚷什么?又关关莫语啥儿事了?!”窦来弟瞪大美眸,追人的步伐陡地顿下。
藉着几个游人作屏障,小金宝放胆嚷着,“怎么不相干啦?!肯定是三姐把人家吓跑的!呜呜呜……好可怜……”
“窦金宝,有种别跑!”
“呵呵呵……”又不是阿呆,不跑干啥儿?!等着吃爆栗啊?!
第二章 黥面青龙
月儿在杏树梢头露出半个脸蛋,银辉抹亮了高挂在大门上的乌木牌匾,“名扬四海”四个灿金大字,在夜中依然显眼。
两扇红漆大门紧闭着,他立在门外,眯起双目瞄了眼那块牌匾,蒙在黑布下的唇微微勾勃。
此一时际,几条巷外隐隐约约传来狗吠,接着是打更声响。
这个夜,月不黑、风不高的,实在不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也真没办法了。
蒙面下的唇又扬,他随即拔身而起,精劲的身影俐落地翻过石墙,无声无息地落在里头那片宽广的练武场上。
在原地静待不动,侧耳倾听,目光迅速地扫视四周,确定未惊动什么,他忽地提气疾奔,身形如风地闪进开放式大厅,从后方的门窜进内院。
空气里不太寻常,他认得,是熬煮冬青叶才有的气味儿,带着点辛辣,微微呛鼻。
先是一顿,见到廊檐下摆着一只大缸,他两脚竟不自觉地移了过去,探出两指拨捞!从深色染汁中随意地勾起一条手巾。
“唔……”要紧事不做,他在干什么啊?!
缸里的染汁泛着光,他倏地弹掉沾手的汁液,眼一抬,对着那轮明月皱眉。
今儿个的月娘存心同他作对似的,光辉清明也就作罢,还从外头一路跟着移到内院来,无辜地悬在小小的天井上。
瞥见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地上,他心中陡凛,而直觉向来奇准,寒毛已然竖起,发出严重警告。
不好!
“留下吧!”顿时,夜的宁静失去平衡。
他听见女儿家响亮一喝,正欲回身,后背陡然凉冷冶!感觉锐器夹带着劲力逼迫而来。
未及多想,他俯身避开,接着右腿大回旋,准确无比地踢开对方兵器,忽然间“砰磅”巨响,他身旁的大染缸竟被踢偏准头的兵器击个正着,当场上演了一出“司马光打破水缸救同伙”的戏码,青色染汁哗啦啦地奔泄,冲出一大缸的手巾。
“哇──你完了!”又是一喝。
她不让他有任何思索的机会,连续快招猛打,登时空气凛冽,银光如霜,瞬息已交手十来招。
这一时间出手全凭直觉,他无法看清对手的兵器为何,却是以守为攻,腿法变化迅速,连连踢偏银光准头。
“妈的!哪来的浑帐东西?!竟敢闯四海镳局的空门?!你他妈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啦,瞧老子收拾你来!”雷声巨吼,落腮胡大汉手持九环钢刀,“砰”地从另一头的厢房冲将出来。
不仅如此,内院里的房间已陆续点上油灯,大小姑娘们仗剑擎刀、提枪握锤的,尚有几名以四海镳局为家的镳师们,皆由自个儿的房门奔出。
事迹败露,他不惊反笑,跟着凭仗自己气劲强盛,猛然侧踢腿,将当面飞来的那点锐光踢进石墙中狠狠嵌住,这才瞧清,竟是一条九节鞭。
“好家伙!”扯紧九节鞭另一头,窦来弟娇叱了声,尚未收回贴身兵器,头顶突地一黑,听见雷鸣巨响──
“来弟退下!老子来会会他!”窦大海跃上半空,九环钢刀随即使了招开山式,势如猛虎,直扑敌手天灵顶盖。
这一方,大姑娘窦招弟反应甚迅,几声暗话指挥着,四海镳局前后院的出口已被守住,却见一个小小姑娘要着两把八角铜锤扑将过去,兴奋大叫──
“哟呼!小金宝来也!”管他二对一、还是一对一,有架堪打直须打,莫待无架没得打,这等盛事岂能落人之俊。
左右遇敌,千钧一刻,那蒙面男子凝神对敌,在电光石火间估量眼下态势,身躯疾作后退。
“哪里走?!”窦大海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