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至少他暂时不会知道的,後天我就会到南部去,恩新短时间内是不会来了,你将有许多时间跟大哥独处。」
「你去南部做啥?」
张士杰抿嘴一笑,摇摇头,转动轮椅离开。
回到与奶奶同住的屋子,她激动的来回走著,似乎想追逐著奶奶身影似的穿梭其间,然而除了宁静,还是宁静。
「奶奶,我是拾翠,我回来了……」她轻声唤著,推开房门,屋里屋外的触摸著,最终趴在那乾净的被褥上,低低啜泣起来。
棉被上感觉还有奶奶惯有的粉香,那是她青涩年少最依赖的气味。
半晌,她飞快的起身,迫不及待的想把随行的东西安置在房里,好感觉自己从未离开过。
当她踩著碎步走出房间时,门前一个男人背对著的身影,高高的伫立在屋子的正中央。
她赶紧收敛著脸上的情绪,日文伴随著她谦然的姿态,「张错先生?」
张错的面容有著仍末释怀的凝肃,「我来告诉你一声,这里头的任何摆设,请你不要随意更动,如果可以,连一丁点你的气息都不要留下。」他说得很不客气。
北川丽子睁睁的看著他,随即从容应答著,「是的,这是当然。」她的眼眸像在说话似的眨了眨。
他有一丝错愕,本以为在饭桌上挑逗他的女人,会变本加厉的挑衅他,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温顺的配合,且那姿态,是只有拾翠才有的……
「张错先生很喜欢这个房间?」
「嗯。」他简短一应,转身就要离去。
「张错先生,请留步。」
「有事?」他顿下脚步,却没有回过身。
「现在离就寝时间还早,丽子可否有这荣聿,与你对弈一盘?」
他沉吟半晌,「到棋院来吧!」他也想领教一下她的棋艺。
「谢谢。」
跟随著他的步伐,北川丽子带著窃喜,不敢有稍稍的延误,踩著轻快的脚步,直往记忆中熟稔的棋院走去。
来到下棋的榻榻米房,张错打开电灯,而她已经熟稔的走向柜子,迳自取出棋盘与棋匣。
「你怎么知道棋盘跟棋匣收在那里?」他讶异问。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差点泄漏秘密,连忙羞赧的笑著说:「这个棋院让我觉得亲切,仿佛就像我在日本学棋的棋院那样,所以我才会本能的走向柜子,找到我想要的棋盘跟棋匣。」她又恭敬的行礼,以表道歉。
他也没多想,静静的瞅了她一眼,双手抚整衣服,继而跪坐在棋桌前,沉稳神圣的吐息纳定,准备开始对弈。
她将手压在和服下摆,优雅的跪坐在他的面前,两人行礼如仪。
「请多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
她放下第一颗棋子,开启了这离别十年後的首盘棋。
张错的眸专注而内敛,讳莫如深,他的气息呼吸隐约可以听闻,那样的舒缓,即便面对她的怪异棋法,他仍八风不动。
北川丽子没有抢著占领边界,而是准备直接向他挑战,须臾,她已经抢先挡住了他手中棋子儿的落处,与其他的棋子儿沆瀣一气株连成遍。
他没想到她的棋法竟会如此伶俐吊诡,沉思後使出缓兵之计,稳住局面。
她窃窃的低笑著,知道她或许赢不了他,但是,总要挫挫他的锐气,或者是激发他的战斗。看著他,她的心忍不住暖了起来。
低笑後,她收敛心神,准备认真的迎战他的每一步棋路。
张错的棋下得稳当而缓慢,每一步在深思熟虑後才安置到棋盘上,绝对不是敷衍了事的轻率,他的思绪曲折迂回,每每让她赞叹而痴看。
「对於观看我的棋路,你似乎更热哀观看我的脸部表情。」他没有抬头,不疾不徐的说。
自己的窥探被他注意到,她的面颊忍不住染上一丝红潮。
「围棋不单要观看棋路,还要注意对手的蛛丝马迹,才能够出其不意。」她辩解著自己的恍神。
他似是在品味她话中的况味,嘴角浅浅的扯出一抹弧度,不否认也不赞同。
「张错先生的思绪如此缜密,我很好奇你的人生,有什么事情是能逃过张错先生掌控的。」
张错抬起头扫了她一眼,然而并没有回答的打算。
「你都习惯这么冷漠的看人?」感受到他明显的不悦,她又问。
他将棋子搁回棋匣,「围棋的神圣不用我多加赘述,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棋中不语应该不用我提醒吧?」
「张错先生似乎一次只做一件事,从不让两件事情同时并行。」她挑衅的回道。
他没了下棋的兴致,缓缓的站起身,「晚了,你该休息了。」
「这盘棋我们明日继续,但是现在,我想请张错先生说说天丰棋院的故事。」
「没有故事。」他准备离开。
北川丽子一个跨步,抢先在他面前站定,「我在张错先生的眼中看见忧伤,而围棋不过是帮你沉淀忧伤的工具。」
张错的脸有著狼狈,他越过她,沉默的走开,留下她一人。
「你还是那么惜字如金,语言在你面前,仿佛都只有沦为奴隶的份儿。」她喃喃低语。
一连三天的和服穿著後,今天北川丽子总算不再以那严谨的和服出现,看著她轻松的打扮,张错莫名的有著明显的放松。
这几日的相处,让他昨夜无端的想了一夜。
北川丽子的目光太独断坦荡,直率得叫人有些难以招架,就像她的棋路一样咄咄逼人,然而有时候,她温婉得叫人诧异,不吭一声的模样,仿佛从前的拾翠,尤其是面对思咏时,那种感觉最为强烈。
「张错先生,该继续我们那盘棋了吧?」她精神奕奕的说。
从第一天开始,那盘棋总在双方交手几回後,就在她的言谈中宣告暂停,孤零零的铺陈在棋盘上等待明日的再继续,她似乎是存心的。
与她对弈并不枯燥,若不是贪求这一点乐趣,他早翻了那盘棋。
搁下棋谱,张错静默的走来,看了棋盘半晌,率先下了他的棋子儿。
北川丽子今日盘腿而坐,模样闲散轻松许多,棋路也就跟著随性起来,不消多久,已经让自己出现颓势,偏偏她又开始说话,让他没能杀个痛快。
杀个痛快?!他震慑的一愣。什么时候他在围棋上也这么嗜血凶残了?这种感觉让他陷入一种无底的紧张。
「张错先生、张错先生?」最终,他在北川丽子的呼唤中回神过来。
「有事?」
「我在问你,今天晚餐,我们吃拉面可好?离开日本好几天,我竟然犯起思乡的愁,想念起家乡的味道。」
「好。」他随口一应,又想转身离开。
不知怎么的,这几天只要一看见北川丽子,他就会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尤其领略她的棋路後,让他对她更加好奇,甚至在她身上会有看见拾翠的错觉。
荒唐,实在太荒唐,拾翠只是平庸相貌的单纯女孩,她没有北川丽子的耀眼,而他该思念的人是拾翠的,不是吗?当初也正因为挂心拾翠,他才毅然决然的返回台湾,为什么现在让北川丽子的出现,给搅乱了心中的那一池春水?
「张错先生,我可以请你带我到台北郊外走走吗?」
原想一口拒绝,然而想起士杰昨天还特地打电话请他多招呼人家,拒绝的话咽了下去,他点点头,「走吧!」
就这样顺利的搭上张错的车,有别於十年前的御风奔驰的疯狂,他车间得又缓又稳,就跟他下棋是一个样,若不是曾经见识他的疯狂,她会以为这就张错。
虽然在台湾停留过几年,她却发现,台湾乃至於台北这个都市,都是她所生疏的,她似乎只在学校与天丰棋院之间生活。
张错的车子上了阳明山,走过金山到了淡水,随即又转往北部滨海。
「为什么你没想过停下来看看?」北川丽子纳闷的问。
「人生是旅程,走完了就是人生。」他不认为有停下的必要。
「如果只是走,那只能说是走路,并不是完整的人生,人生之所以炫丽,就是要你停下脚步来。」她忍不住说:「在下围棋时,你是懂得停下来观看的人,但是对於人生,你太敷衍了。」
「敷衍?」他冷笑。
「如果你只是这样漫无目的开车,我宁可你用速度来证明你的存在。」
她喜欢追逐速度的张错,那时的他知道宣泄的管道,现在的他,太像等待死亡的人,慢得叫人难耐,这样的张错不是她费尽十年想要追寻的人。
「速度?」他怀疑她话里的真实。
「嗯,速度。」她十分肯定。
他二话不说,踩下油门,便在滨海公路上跟风追逐起来。
有多久没有这样了?自从那一次在速度的奔驰中摔了个惨绝,他就不再挥霍青春了,甚至可以说,他就不敢挥霍他的青春。
因为,连他以为可以拥有的拾翠都失去了,他还有什么可以挥霍的?
「你爱过人吗?像你这样的男人,你真正的爱过人吗?」
张错沉浸在速度中,他听见她的问题,却不想回答。
有吗?拾翠算吗?
「爱一个人就像这样的速度,带点疯狂勇往直前。」她坦率的说。
车子飞快的经过海岸,水天连成一片蔚蓝,忽尔,北川丽子指著远处说:「我要去那里,停下来吧——」但车子却飞快的越过她的目标。
只见张错在空荡荡的公路上紧急踩了煞车,车身甩尾回转後,继续往回奔驰著,然後在她挑选的岸边停了下来。
下了车,她深呼吸一口,「海的味道,原来这才是台湾的味道……」她扬起双臂,仰著头迎向海风。
他下车就看见她这副陶醉的模样,不禁心生羡慕。他是个把风穿在身上的男人,永远只是飘忽的活著……
拾翠啊拾翠,如果你能归来,是不是我就可以栖息了?
直到今日,他才愿意承认,他和恩新一直有个心结始终没有解开,因为当年他看见恩新吻著拾翠的时候,心是那么的嫉妒、那么的痛,原来那丑小鸭比谁都还要叫他宝贝。
北川丽子卸下鞋子,在软湿的沙地印下一长串的脚印。
张错的目光缥缈得厉害,她由著他去,转而在脚边拾捡著贝壳、石头,然後孩子气的由大至小的排列著。
她的心里是矛盾的,多希望张错疯狂的爱上现在的她,可是又不情愿他忘了过去的自己。原来蜕变後,她还要面对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残酷争夺的挣扎。
颈上的丝巾像蝴蝶般翩飞起舞,海风残忍的吹袭,最终,蝴蝶栖息不住腴净的颈项,飞窜了去,飘向了海。
「糟了,我的丝巾——」她惊呼著,脚下跟著追逐起跌落海面的丝巾。
张错瞥见她莫名的朝海中奔去,心一惊,连忙快步的奔来,踩入水中,阻止了愚蠢的她。
「你在做什么?丝巾漂走就罢了!」厉声阻止她,他的手紧紧的揪握住她的冰凉。
「我……」她无言凝睇。
两人的眼眸像是触电似的纠缠著,耳边的海风呼呼作响,他没想那么多,低下头,就这么大胆狂狷的夺取她的吻。
她闭上了眼,攀上了他的手臂。为了这个吻,她等待得够久了。
直到气喘的松开了彼此,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荒唐事。
噍她,迷离酣醉的眼眸,脸泛红光,他懊恼的抓抓头发,转身想走。
「别——」她追上前紧紧的从身後抱住了他。
贴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