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的当下,快意风行,做了之后,万般后悔,差不多一个月后的现在,后侮几乎已是一头庞然大物,更是令人想一头撞死丢人现眼的自己了事。
冲动,男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冲动,君不见这季清澄即便见识过他发疯之后,还能八风不动和他一起喝茶。
看着季清澄依旧如故,猜测那天他可能只是热昏了头,或许心情也因为走走停停而恶劣,所以只是随口说说,他怎么可以一把火上来,就以为季清澄内心真的那么想?
虽然当下是真的很气被误解,可是若他自觉行得正,就该堂堂面对,用行动去化解对方的怀疑,而不是反其道而行。
不知道季清澄是不是因为怕他动怒,所以被迫和他相处?疑心大起之后,一如过往的交游,着实不是滋味。
姚彩衫手上扳着饼,玩到小碟里惨不忍睹,才总算决定无论得到什么回覆,都要问个清楚。
好死不如赖活着?
不,一翻两瞪眼比较合乎他直来直往的个性。
“清澄……”姚彩衫讷讷呼唤着,深怕眼前人会不予理会。
明知道他不会,可是自己就是很不安。
轻轻嗯了一声,反应平稳的季清澄没有迟疑地应了,举着泥紫小壶为他斟透明的茶汤。
“怎么了?”季清澄一如往常,但随即想起什么一般,“啊,我懂了,这江南茶叶虽不如『蝉冀』,可我试过味道,也不会苦的。”
嗯,不是苦不苦的问题,他还没法子思考到这一步。
姚彩衫偷偷抬起头瞄着季清澄的脸色,一如往常,可是他就是觉得不太妙。
正常没有两样,却有些缥缈,有些透明,一如端午时在大街上寻回他时,他的脸上也是这般神色……好似被风吹过,便会化开。
“不是怕苦口,”他忙摇手,换来了个更困惑的表情,“我只是……”
没有下文的话语,季清澄一脸不解,但还是不愠不火的开口。
“只是什么?”
就是这个“只是什么”难以回答,姚彩衫也有些迷惑,但接着他决定豁出去,干脆些问个明白。
“我想——”
“小老弟,你说这茶不如『蝉冀』是什么意思啊?!谁不知道当今天下,巴茶早已过时,是江淮茶叶的时代了啊!”
突如其来的讥嘲之声,姚彩衫内心啧了声,老在紧要关头就会被坏事。他抬起脸来,几个穿着普通,可一脸鄙夷之人映入眼里,不知怎么的,他不想花时间和他们抬杠,会使他生出浪费生命之感……人生苦短,该使在值得的事上。
被质问的季清澄仍旧如常穿着巴蜀服饰,自斟自饮,眼里星火不生。
“这是事实。”
或许是这坦然的肯定语气更激怒了对方,一行数人哼地笑了起来。
“咱们才不信,要是出色,怎么也不见销售到四方?看你这乡巴佬样,肯定不知道长安城里沽饮阁和京醉楼没选上的茶叶,便不值得一哂吧。”完全瞧不起人的男子,傲慢笑着。
季清澄还没回答,姚彩衫已经听不下去了。
连家里名号都被搬出来了,他怎么能忍受自家招牌去为这些吃饱了没事干故意寻衅的家伙背书!
“沽饮阁没用『蝉冀』是因为这『蝉冀』太稀有,稀有得连未来当家也只喝过一回,你们这些看起来没见过大世面的家伙,有喝过『蝉冀』吗?没喝过,又凭什么贬得一文不值?清澄要说这茶叶不如『蝉冀』,那这茶就肯定不如!巴茶过时?淮南产茶量大是实,用各领风骚合适,何必非要把人踩下去?若是一比,最后名不副实的羞耻下场可就丢人啰!”姚彩衫半讥半笑地说着。
被嘲笑没见过大世面,又被说是名不副实,或许还对唇红齿白的姚彩衫有些自卑,站在桌边不走人的男人们个个脸色涨红。
“你又凭什么说得你一副明白个中内情?”其中一人拔尖声音质问。
个中内情?他和清澄不明白,那就天上人间海外黄泉都不会有人明白了。
姚彩衫扬笑,似个孩子,天真开朗。
“因为我和他就是当事人嘛!能搬出沽饮阁的名号,自然该听说过姚家的姚彩衫和巴蜀季家的季清澄吧。”他浅声笑着道,说得一脸无辜。
那几个人哑口无言了半晌,但看着一人身穿苗衣,一人确实五官极为出色,都合乎传闻,不由得相信了几分,但好似还不死心。
“记错了,是京醉楼,是和你家打对门的京醉楼!”
姚彩衫翻了下白眼。
真是群没有三两三还敢上梁山的家伙,这种情报要没掌握,他未来也不用当家作主了。
“京醉楼卖的茶,种类比咱们家少,况且你们这么有自信,应该也是产茶人家,鼎鼎大名京醉楼的女少东楚小南,现在人也在花露华家,不妨带上你们最有自信的好茶,随咱们回去,让她和咱们姐弟一并试试,若茶真的好,说不定能多两笔大生意!”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瞎眼婚事闹得全天下人皆知,当然知道京城第一艳带着弟妹,还有另外两位未婚夫,和随后追上的楚小南一行人马进驻了华家,数人脸上都有些难看,又随口胡说八道了几句后便快步逃开。
姚彩衫也懒得追打下去,一则他不爱生事,和气招财,二则这群搞不好只是沾别户优异茶商之光的茶商,还没那本事招他动大气。
“哼,要料到最后会夹着尾巴逃,何必又要来招惹是非?”他扁了下嘴不以为然,回过头,急忙想回到先前对话,“清澄——”
季清澄神色有些难懂,举手打断了他的仓卒语气。
“咱们回华家吧,你都说成这样,再让你喝这茶叶就太可怜了,我于心不忍。”
不让自个儿喝他亲手泡的茶了?!
为什么?他刚才又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了吗?
“清澄,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吗?”姚彩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问得只差没有掉泪了。
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季清澄的表情一愣后,转而带了一点他看不懂,但好似是难为情的表情。
难为情,向来大方自若的季清澄何须难为情?
季清澄清了下嗓子,模样更呼应了姚彩衫的猜想。
“我后来有找到一些『蝉冀』,你想喝吗?”她吞吞吐吐地问道。
大喜过望,姚彩衫笑了。
掺了丝青的袅袅茶烟,季清澄难得善感,直觉这香味真该使用悠长永恒来形容。
如果华家的“七世香”,香味扎实能经七世永志,“蝉冀”的香气就是梦幻不实,却能令人不禁沉沦,因为这份神秘感受,茶香能够永恒不灭,一再一再着迷狂恋,直至不能终止。
内心隐约的情愫,似乎也同调了。
季清澄冲泡着茶叶,思绪一并在热水中飘扬浮动,慢慢柔软展开。
或许他只是无心,看不惯有人那么的嚣张,但是无论如何,他出声捍卫了季家的颜面,这让她不能自己的有感觉。
不愿和人一般见识,更不愿拿自家的茶叶出来做意气之争,原本想完全漠视,仅当是几只疯狗在脚边绕。
可她再有自制力,不管怎么攻击她,她都能忍耐,抨击家里,她难以压抑的不愉快。
或许是因为这样,她才想让他喝他赞赏不止一回的“蝉冀”。
反正,她早已不妄想了,如他所愿的谨守本分,将自己当成他生命中一个有时限的过客,待明年元月十五过后,她仍回巴蜀过活。
在心中一日日倒数着,约莫再五个月左右的时日到期,比起和他相识的日子所差无几。
然后,一个友人,在他娶妻生子之后,就会慢慢的淡忘掉,或许连名字也会慢慢消失不见。
季清澄不是压抑,而是直接将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不是她、却也和她共生共处了近二十年的“他”。
在姚彩衫的眼里,“他”才是真实存在的,而“她”是不存在的,为了这个男人的眼光,她选择了活着的定位。
虽然还是痛,但说实话,也有些麻木了。
反倒是新生的感动,活生生血淋淋的。
缓缓倒出柔和色泽的茶汤,才平了壶身,不安分坐着的男子眉开眼笑,端起茶杯。
“我这就享用了!”姚彩衫速速地道。
“请。”季清澄温声回应,不让声音起伏。
隐藏在淡漠的双眼背后,她不知道该羡慕被他捧在手中的杯,或是该羡慕被他喝进肚里的茶。
喜欢是她心中的野兽,而野兽就该被牢牢拴住,好好教化。
姚彩衫不是客气的吃相,大口大口喝完茶后,一脸的神思涣散。
“啊……”他顿了顿,好生品味这连心都酥麻的感觉,“真好喝,感觉好像喝醉了一样……”
想喝他也喝过的茶,倒出同一壶中的茶汤,季清澄缓缓让茶滑过食道。
原来在心中泉涌而出的感觉,就是他口中的酩酊,她这么想着。
姚彩衫微笑着,“我可不可以再要一杯?”
她举壶,“还有,不用急。”
气氛闲适,突地,姚彩衫叹了声。
“唉,好久没有长留在一处,才感觉有些安定,没想到大姐再也忍受不了华自芳,命令咱们要动身回京。”
忍受不了华自芳?他对姚尔尔的好是人尽皆知,姚衣衣想嫁出姚尔尔的盘算则是在长久相处之后,不再是秘密。
“华自芳有哪里不好?”季清澄放任好奇心发问。
姚彩衫俊脸皱成一团,“没有不好,只是他没兄弟这事比较麻烦些,大姐看起来粗枝大叶,不过她也有她很在意的小细节处。”
灵光一闪,季清澄恍然大悟,好像有些懂姚衣衣为什么执意要她成为姚尔尔的夫婿,而万分讨厌华自芳的原因了。
虽然同是大户人家,但自己有几个兄弟,没有传香火的问题,而华自芳上面三个姐姐,下面三个妹妹,华家只有一个儿子,他就和姚彩衫一样是单传男丁……如此说来,莫非是姚尔尔无法生育?姚衣衣是为了妹妹的终身幸福着想啰?
虽是推测,可季清澄也知八九不离十,离真相不远。
近来,当不去深思自己心情,将全部心思放在外在事物之后,她得到的最大好处,是了解了众人间的牵绊关联。
虽是无形,但一环扣一环的,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拆解,强而有力的环。
姚衣衣可以为了姚尔尔而惊世骇俗,姚彩衫则是勇于捍卫两个姐姐,被保护的姚尔尔心思极为细密,而华自芳一心向着姚尔尔,至于另一个未婚夫,邪气冲天的乐逍遥嘛……
“若不看他的行径,他的眼光无疑是只追逐着楚小南,而楚小南则也是只看他吧……”她喃喃自语着。
“啥,华自芳的眼光追着楚小南?”
听见姚彩衫的惊呼,季清澄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将心头最后所想给说了出来,忙敛起心神,摇摇首。
“不,我指的是乐逍遥。”
姚彩衫一脸的不敢苟同。
“不可能的,他——”
“有时候,一个人的行为可能得完全反过来思考。”和自己有几分神似,季清澄下意识这么想。
姚彩衫沉吟了一会儿,霍地又抬起脸。
“清澄,那你呢?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也是该娶妻的年纪了,不打算定下来吗?”
或许无论他再说什么都伤不到自己了,也不会为之惊讶了,季清澄起身收拾茶具。
“这种事情我不强求。”她冷淡地道。
这话她是说给自己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