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又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大逆不道!”
“为什么这么说一句就是大逆不道?如果我是平民百姓,就算是朝中大臣,只怕也得要诛三族、灭九族了吧?为什么他的意旨就不能质疑?为什么他一声令下就可以让我们死无全尸?为什么我们就得任由他宰割惩处?嗯?”方大侠这一连串的问题,使大家都栗然色变,哑口无言。“要是他是位好皇帝,那还罢了,可是,他荒淫侈靡,比谁都坏,又昏庸愚昧,自以为是,我们又何必听他的!他也是人,我们也是人,为何他是皇帝,就可以任意宰杀?皇帝没有了人民,他还当皇帝?当皇帝只会欺负人们,还算什么皇帝!真要卖命,我宁可以民为主,替老百姓效命去!”
这种话在当时简直是招杀身奇祸,满门抄斩的,这几个武林人,虽然胆大,名声也大,但既从未听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而今乍闻,心惊胆跳。
巨侠哈哈一笑,“我看你还是不要劝我好了,你说服不了我的。我也不要说下去好了,以免你们受累担惊。”
只听冷笑一声:“你这番语言,有新意,却不合时宜,而且失之偏颇,徒浪费口舌,空言夸夸而已!”
“巨侠”听了,倒有点奇,只见说话的人跟温壬平容貌气质、眉宇神色倒有几分近似,但两人站在一起,却偏偏让人觉得相异之处极多极大,不知为何。
“温二侠?”
“我不是侠。在你面前,我只是个执笔记史的秀才而已。”温子平说,“但我以史为观,平情而论,想你能重出江湖,为天下人摧陷廓清,不妨站出来,杀光贪官污吏,权贵佞臣,你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先清君侧,变易歪风,光大宋室,这才不辜负天下人之所望,老百姓之所期。”
方巨侠听了只道:“不。”
温子平眉一挑道:“你怕?”
方巨侠道:“我怕没有用。”
温子平冷哂道:“好个巨侠,连明知不可为而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都没有,可真教我失望,倒用不着什么借口了。”
巨侠平和地道:“你说我怕也罢。杀了贪婪无耻、祸国殃民的奸相弄臣,那又怎样?还是有制造大量蠹国毁法、猥持国柄的皇帝。就算弒了天子又如何?还是有下一个昏君出来,搞得天怒民怨,始终,不是治本之法。”
温子平脸色倏变,仍恃强道:“那你要怎样?改朝换代,把皇帝拉下马来,自己当天子不成?”
“非也。”巨侠说,“我才不想当皇帝。但皇帝的权力大而没有限制,绝非好事。他一个人能有多大的本领?全无克制、制裁的情形下,只使他腐败、沉沦,这样一来,老百姓又惨受蹂躏,苦不堪言了。”
温子平冷哼道:“那你理想中的皇帝是怎么个样子的?”
巨侠答:“是人们爱戴的,不是因袭、继承的,一旦不符合百姓共同意愿,可以撤换的,因此,权力也可以有制衡的。”
温子平睁大了眼睛,“什么?你是说要老百姓选一个自己钟爱的皇帝?这如同痴人说梦!人们怎么选?他们没有英明的头脑,又不知庙堂的规范,圣人书读的不多,有些还是文盲。他们自顾尚且不暇,正须帝王的领导与教化,而今居然要他们选王罢帝,也太荒谬儿戏了吧?”
巨侠无奈地道:“或许是。但我看总比皇帝一人称孤、无约无制的好。人们可以教育,权力须要制衡。使老百姓生活安定、改善、富裕、快乐的就是好皇帝,这点并不复杂,也不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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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侠小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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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子平哼声道:“你这个想法,可谓异想天开,纵观中国三千年史籍,从无此例,你的谬论可谓违背圣人之道远矣。”
巨侠不温不火地道:“很多有识之士都说,览遍史籍文献,不见有以民主之说,其实谬极!亏他们还是史家之言,何以如此不公不允,不费心思?就算有智者达士曾提出过以民为主的思想,在儒家一味崇古、迎君所好、摇尾乞怜、不开言路的风气下,又怎容这些异端思想发扬、传播?况且,中原兵燹不断,动辄屠城毁都,一把火烧光前朝文物,而君主压制诸子放论,只准儒法相应混世,重要经籍,都由国家收藏,这种尊民轻君的思想,纵有记载,也定遭湮没、灭绝——谁说中原三千年来不见以民为主、民权为重的言论?只要对历史事实稍有识见的人都知道,中原不是出不了这般人才,只是有者早已抄家灭族,有著亦早遭烧毁删封,有藏者有流传者只怕早给拔舌犯刑、连坐治罪了,在这种情况下,谁敢放言直论?谁能为民请命?连儒者也只唯唯诺诺,一味为帝王歌功颂德,好不容易才觅着进谏时机,一旦幸蒙采纳一二,则喜不自胜;唯常犯颜获罪,惨遭流刑、放逐,乃至受戮,连累亲友,不知凡几,故莫不惶悚者甚。这些胆小、卑屈的士大夫能有甚作为?饱读诗书,到底是看人脸色。儒士若连墨、侠都不能容,最后只有落得跟法家黄老沆瀣一气,非驴非马,乌烟瘴气的下场了。既手无缚鸡之力,又不能挽狂澜于即倒,敢担当风云际会之变,白首空帷也只是读死书而已。其实不是没有这样为民请命、变天革制的人,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才论见,只是这种人、这般识见决不见容于朝廷,故而流传不下去,也纪录不下来,更发展不开来而已。我推想,历代以来,给各种罪名诛杀的人,包括至圣先师孔丘亲自下手杀害‘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的小人,其实,很可能本是个不合时宜、为老百姓权益而开罪了权贵君主的侠义之士!”
温子平与温壬平两人面面相觑,为之瞠目,温子平试探地问:
“那你是说……儒学无益、士大夫不中用了?”
“不可一概而论。儒士若只贪生怕死,拘泥腐迂,那还不如一凡夫俗子,至少不误苍生。儒生中毕竟也出过敢为国家轻生死、能为百姓谋利害的人物。”方巨侠道,“也就是说,要有大儒的渊博学识,但也得有侠骨才行,没有侠行,不算好儒生!”
他忙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的‘侠’,是不惜为民杀身成仁、为正义舍生死、为良善轻生死的大侠之风,而不是那些只为忠一家一户一人之义、好勇斗狠、不识大体、不辨是非、鼠目寸光,只知私相利益、只顾个人情谊的莽夫、死士所为。“
他笑笑又道:“那毕竟是不同的。”
“那是有很大的分别的。”
他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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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谋杀一大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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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温子平慎重地问,“你认为儒和侠应该结合在一起?”
“我提倡的是儒侠,知行合一;”巨侠小心地说,“那是侠骨丹心、剑胆琴心、智勇双全、剑客书生。”
“那巨侠你应该跟我来。”张炭说,“我们‘金风细雨楼’跟你的意旨很相符、极相契,我们既志同,也道合,戚楼主交代下来:你来领导,他让贤。不然,咱们也风雨同舟,并肩作战,为江湖人做点事,为老百姓谋福利。”
巨侠笑了。
摇头。
张炭失望了,“你不是跟我们在同一道上的吗?”
“是同道,也是同志,‘金风细雨楼’以暴易暴、以恶制恶、锄强扶弱、除奸济善的宗旨,至少,和我所抱持是一致的。”方巨侠笑吟吟地说:“只不过,我不去‘金风细雨楼’。”
“为什么?”
“有人说过:在白天,我唱过了歌;在傍晚,我走过风雨飘摇的路。我要做的事,已做过了。雄心雄过,壮志壮过,我现在只想悠游自在,行吟游乐。”方巨侠边行边说,其他的人也随着他闲步而行。“而且,‘金风细雨楼’有的是人才:王小石、戚少商、孙青霞、雷卷都在那儿,以前还有苏梦枕、白愁飞主持大局,早已不需要我了。我们既是同一道上的人,就不一定要同一条船,就像所有的明珠不能放同一锦盒里的道理一样,我们应各守各的岗位,各做各的事,那才可以把力量扩散、遍布,众志成城,早遂大愿。”
“你不去他们那儿,正好,你来我们这里。”
说话的声音很沉,很哑,很烈。
像火一样的烈。
一样的燥。
他是雷踰求。
“你代表‘江南霹雳堂雷家堡’?”方巨侠含笑问他,“还是‘六分半堂’?”
雷踰求还没回答,巨侠已然反问:“如果你代表的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今日你为何加入了‘六分半堂’?要是你代表的是‘六分半堂’,你才加入了他们四十七天,才参加过四次行动,且引起了同门兄弟不和猜忌,对堂内机密、制度、作风,你也还没弄得很清楚,你用什么理由来劝我加入?”
雷踰求怔住了。
他没想到这传闻里的巨侠对他居然了如指掌。
“你那儿,我不能去。我总不能去一个为我而设的筵宴上,砸台翻桌、碎碗甩盘的吧?雷纯不派人杀我,因为知道我不好杀;狄飞惊派你邀我,是希望我不要一到京师就去砸他的场子。”方巨侠洞透世情的眼神,又显出一线激越的凌厉来,“你告诉他们,我明白了,我这次来,不涉江湖事,请他们好自为之,我知道‘六分半堂’,是盗亦有道,除非他们残民祸国,要不,我也不致与他们为敌,你请雷姑娘和狄大堂主宽心吧!”
“那么,”温壬平打蛇随棍上地问,“巨侠此次是为何事而来?”
方巨侠只说了两个字:
“私事。”
温壬平锲而不舍地问:“什么私事,可否相告?”
方巨侠淡淡地道:“既是私事,不关你事。”
温子平忽道:“据我所知,方巨侠来京要办的私事,大抵只是两件。至于其他的大事小事,巨侠无不彻底放下,早已不理了。”
巨侠眉毛一扬,“你倒说说看。”
“一,快八月十五了,又是上近郊的送子山,拜祭尊夫人的时候了。”温子平一面说,一面观察眼前的巨侠。
风徐来。
巨侠年轻依然的眼神掠过了些微郁,依然年轻的眼尾摺起了些愁纹。
“二,”这次是温壬平接着说,不管在朝在野,是敌是友,他和他的胞弟一向有默契、很合拍,“你还有个义子在京城,你得要料理一下他的事。”
他也用凌厉的眼神斜睨巨侠,“他最近在京畿闹得非常嚣张,再不管他,只怕就没人管得了他;再不约束,恐怕就再也约束不了他了。”
方巨侠微微叹了口气。
他仿佛闻到风信子的气息,其中还夹杂飘送了一点点水仙花的香味。
——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味道,也使他想起了她。想起她,难免也想到她生前疼惜的养子:方应看。
他皱了皱剑眉——尽管已近壮年,他的眉毛依然浓密有力,像两把心事重重的剑。
“这些年来,他也闹得太过分了。”他吁了一口气,道,“他勾结宦官,联络权贵,还私通外敌,只为壮大权势。我确该劝他收敛一下才是。”
“看来,”巨侠说到这里,笑了一笑,笑意里有许多无奈与自嘲,“你们都很清楚我的来意,也许,比我自己清楚。”
“其实,”温壬平道,“大家都盼望你这样做。方小侯爷也做得太嚣狂、逾份了。为民除害,儆恶锄奸,是大侠的职责所在。”
“你早该来收拾他的。”温子平也加强道,“你若不来,只怕已无人收拾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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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谋杀一大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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