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站在二楼窗边的左桀尴尬地抓抓头发,这个笨小子,逢人就说自己救过他的事。
左桀离开窗边,弯身拾起烟盒,又点上一根烟。
再过两天,就要二十五岁了,退伍后一直混到现在,算算,整个青春岁月都用来对抗世人遵循的“光明路途”。
当四技的同学开始准备报考研究所的资料,他却成天泡在校外附近的网咖,泡到莫名其妙地变成网咖的硬体维修人员,学校枯燥、进度温吞的课程已经吸引不了他,最后索性连学业也放弃,当兵去。文凭于他如同垃圾,他用不到。
这是个没道理的世界,用钱、用身分地位衡量一切的世界。
他呢,偏偏有一个矛盾的身分,一个足以嘲讽这变态价值观的身分。
父亲外遇,生下了他这个“私生子”,两岁时被带离母亲身边,就再也没有和家人一起生活过,从此一个人,孤独地长大。
一个做酒家女的母亲,和一个拥有一间数百名员工的大制药厂、财源滚滚的凯子生父,世人喜欢用哪一个角度看他,他都无所谓。
他的生命史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
第二章
九点多,左桀从楼上走下来,点了一杯绿茶,就坐在店门口的白色塑胶椅上。
“怡芬还没来?”他问许树茵。
“嗯,今天小尧生日,温姐打电话来说小尧喜欢坐摩天轮,她让他多坐几次,会晚一点过来。”
“喔……”他应了声,点起一根烟,转头朝外喷出白色烟雾。
许树茵一边清洗煮茶锅具,一边悄悄地打量他。
此时的他,跟前天见到的他又不大一样。
冷冷的,一个人静静地吞云吐雾,像世界与他无关似地淡漠,害得她想跟他聊几句却又不敢打扰这份宁静。
“你上次说——”
哐啷——
由于左桀突然转过头跟许树茵说话,她来不及收回注视的眼,一时紧张得将手上的锅子打翻了。
“噗……笨手笨脚的。”左桀笑了,又是那个很好亲近、很阳光的大男孩。
“哪有……我很俐落的……”许树茵拾起锅子,又重新洗过一遍,微微抗议。
“你说你帮忙采茶,去哪里采茶?”
“阿里山,我们家是种茶的,在嘉义石桌。”
“so……这绿茶你泡的?”
“嗯。”
“比怡芬泡的好喝。”他朝她眨眨眼。“不过别告诉她,她会翻脸。”
“真的?”她很开心,开心他喜欢她泡的茶。
“还在念书?”
“嗯……念服装设计。”他一问,她一答。
“看不出来。”她不怎么打扮,没化妆,将直发往后梳,束了个包包,上半身是一件略有腰身的粉绿色短袖衬衫,下面……“你走出来我看看。”
她听话地从餐台后方走出来。
“你的腿还满细长的。”牛仔短裙,不过,不够短。
被他这样盯着光洁的腿,令她一阵紧张,很快又缩回店里。
“你……全身都这么黑?”他眼里带着笑。
“肚子是白的。”
她好老实,老实到左桀忍不住大笑,被烟呛到。“咳……咳……”
她很快冲出来,拍他的背。“你不要紧吧?喝茶,喝口茶——”
他握住她左手,仰脸看她,眼中因呛到而闪着水光。“为了证实,我看一下你的肚子。”
他的眼睛细细亮亮的,很深很深的黑,会攫夺人心似的,被他这么一瞅,她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了。
“不行——”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许树茵捣着肚子,像怕被他看透似的,两手覆得严严密密。
“小气。”他吸了口茶,没勉强她。本来,也就只是逗她而已。
“这个真的不行……”她反倒像辜负了他的好意,语气很弱,很抱歉。
“你说你二十一岁还是二十二?”他又燃起一根烟,眯着眼问她。
“二十二。”
“没遇过坏人吧?”他身处的环境复杂,除了阿达,没见过像她这么“好骗”的女孩。
“不知道……好像没有。”
“唔……”他喷出一口烟。“那要小心,你眼前刚好就有个坏人。”
“你吗?可是……我觉得你是好人。”她想起阿达说的话,还有他给她的感觉,因此认定。
“坏人不会在这里刻字。”他抬起手戳她的额头。
许树茵愣住了,他指尖的触感停留在她的额头,不痛,却像被电电到了,连带着心脏也大力地跳了一下。
她应该回去继续整理店面,可是她的脚被黏住了,她的人被吸住了,动弹不得。
“叔叔——叔叔——”一个童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是温怡芬带着小尧回来。
小尧踩着还不大稳的步伐奔到左桀身旁,抬高双手,要他抱抱。
“叫哥哥,不然不抱。”他沉着脸,装出凶恶的表情。
“叔叔!”小尧再叫一次。
“你这个小恶魔……比我还倔。”左桀咬牙说,还是将小尧抱到腿上,抬起头问温怡芬。“你都怎么教他的,为什么到现在还叫我叔叔?”
“小孩子很真,怪你自己看起来太‘臭老’。”温怡芬微笑道,望着腻在左桀身上,展示新玩具的小尧。
许树茵也注视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她更加确定,爱孩子的男人,一定是好人。
“树茵,一起吃蛋糕,今天是小尧的生日,也是阿桀的生日。”
“咦……同一天?好巧。”
“是啊,就是这么巧,两年多前还是阿桀送我到医院生产的,比预产期早了两个星期,把我吓坏了,第一次生孩子,只知道哭,什么都忘了。”
“嗯……”许树茵又望向左桀,一种暖暖的、甜甜的感觉自心底流过。
“喏,给你的生日礼物。”左桀从口袋里拿出一颗金元宝,放到小尧手上。
“欸——就跟你说别送礼了……”温怡芬忙着要还给他。
“啰嗦,给小尧玩的,又不是给你。”他舍开她的手。
“哪有人送金元宝给孩子玩的。”温怡芬皱起秀眉。
“懒得挑礼物,就在大马路上那间银楼买了,省事。”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温怡芬沉默了,她了解这是左桀不愿承认的温柔。
两年多前,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后才发现已经怀了小尧,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要付店租、要付沉重的房屋贷款以及孩子的保母费、生活费,虽然店里收入稳定,经济上还是紧得让人喘不过气。
左桀总是这样默默地帮她,她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那份感激……还有掺杂着的感情……
“我也有礼物送给小尧喔!”许树茵从身后拿出一个印着小熊的包装袋,用缎带松松地束着袋口,放到孩子怀里,“小尧,你拉这一条线。”
小尧照着她的引导,细嫩的小手将缎带拉开。
“锵锵——”许树茵自己配音效,将袋里的礼物拿出来。
“哇!好可爱的围兜兜。”温怡芬笑了,将粉蓝色绣着小熊的长袖围兜兜套到小尧身上。“这样我就不必老是担心他吃得全身都是,树茵,谢谢你。”
“谢谢姐姐……”童稚的声音,软软黏黏的,听得心都暖和了起来。
“没什么啦!我自己做的,没花什么钱。”
“唔……脸红了。”左桀盯着许树茵瞧。“这么黑也能看出脸红,那就真的很红了。”
“喂——”许树茵尴尬地往他肩上一拍,撇过脸不让他看。
“那我的礼物咧?”左桀问。
“啊……我不知道今天也是你的生日……所以没准备……”
“那看一次肚子。”
“不行——”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赶紧又把手盖在肚子上。
在这一笑一闹,无形中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这气氛……好快乐。
“我来切蛋糕。”温怡芬不去看他们之间无忧的嬉笑,将桌上的蛋糕盒打开。“阿达呢?叫他一起来吃蛋糕。”
“去上班了。”提到阿达,左桀脸上的表情特别柔和。
“上班?”温怡芬很惊讶。阿达的脑筋不太好,又瘦弱,高中念一年就辍学了,平常只能找些临时工做。
“我们常去吃宵夜的那个面摊老板让他去帮忙洗碗,他今天可开心了,说要去上班,还说领到薪水要请我吃面。”左桀轻轻地笑。
“你帮他找的?”温怡芬问。她猜,连薪水也是左桀付的。
“小尧,吃蛋糕喽——”左桀没回答她的问题,低头问小尧。“告诉哥哥,过完生日,你几岁了?”
“三岁——”小尧嘴里说三岁,手指还是比两根。
“要比三。”许树茵蹲下来,教小尧正确比法,眼角瞥见左桀那俊俏的脸,只觉耳根发烫,八成又脸红了。
许树茵的生活因为左桀的出现变得有趣许多,即使学校、工作两头烧,难得休假的时间还要搭长途火车回嘉义以免双亲生疑,整个人像陀螺转个不停,但是,内心是愉悦的。
她期待左桀三不五时经过摊位,买杯茶,跟她哈啦两句,虽然他吊儿郎当的不正经话老是害她又窘又紧张,她还是喜欢他的笑容、他的眼睛。
“绿茶一杯——”他总是人还在阶梯上,声音就先从后方传到店里。
“喔——”许树茵也总是很认真、很大声地回应他。
她低头温吞地拿出杯子,舀一匙糖水,加入冰块,再冲入热茶,心脏扑扑跳着,知道他很快就会走过来。
“小煤炭,什么时候跟我约会?”他来到店门口,斜靠着餐台,抽出一根黑色吸管,等待他的饮料。
“没时间……白天要上课,下班还要赶学校作业。”她的巧克力肤色慢慢变淡,淡成一种健康的金黄胚芽色,不过,左桀还是一直叫她“小煤炭”。
“跷课啊,不然叫怡芬放你假。”
“放假要回家……”虽然知道他的“约会”只是随口逗她,她还是会心跳加速,老实交代不能答应他的原因,语气中带着浓厚的惋惜。
“唔……”他接过杯子,插入吸管,把零钱摆在台面上。“走喽!”
果然,没有一次是认真的,只是等饮料时瞎聊。
望着他的背影,许树茵轻轻地叹口气,今天的交集……就这样结束了。
他晚上只要一出门,直到她下班,都不会再遇见他。
她知道他没有工作,自嘲游手好闲、混吃等死,但是,他又很忙,朋友很多,睡醒了就出门。
即使他的生活看来是那样的颓废、漫无目的,她还是偷偷地喜欢上他了。
“咦……怎么又回来了?”她看见左桀才走到大马路边又折回来,在他身后跟着一辆黑色宾士车驶进巷子。
“忘了带什么吗?”左桀经过面前时,许树茵问他,但是,他像没听见,漠然地走向后门。
黑色轿车就停在店门口不远处,接着,从车上下来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也走向后门,似乎,还上了楼梯。
许树茵很纳闷,来这里打工快一个月了,没见过这样的人来找左桀。
她不禁抬头望向天花板,觉得他像个谜,就连温怡芬似乎也不大了解他的过去。
左桀步上铁梯,打开门,后方跟着的妇人随他进入房间。
“什么事?”他背对着妇人,低头点了根烟。
“你爸想见你。”这妇人是左桀父亲的元配崔宛慈,因为无法生育,才勉强接受丈夫“认领”左桀,给了左桀的生母一笔钱,立下切结书,不得再与她丈夫有任何瓜葛,也不准探望孩子。
不过,左桀的母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