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爱,不是狠心啊!我们只看得见小鸟发抖,却没见看见母鸟心头颤栗,那一条条小生命都是牠用尽力气生下,用体温煨着、孵着,来来回回抓虫子,慢慢养大的心肝宝贝,牠比谁都害怕万一,比谁都舍不得小鸟离去,可母鸟仍旧要把小鸟推离,仍旧要迫小鸟展翅高飞。即使牠们心知肚明,往后失去小鸟的啁啾声,空巢里只剩下孤寂。“
才几次,初蕊在他面前充分发挥语言天分,一句一句,把话说分明。
她在影射他很“孤寂”?雍叡皱眉,薄唇紧抿。
没想太多,她自顾自说话:“小时候,有位转学生带一只迷你兔到学校,大家看了好喜欢,东碰碰、西摸摸,对牠毛绒绒的身体爱不释手。新同学很小气,他把兔子收进抽屉里,不准大家碰他的兔子。
月虹气死了,抬高下巴说:“哼!才一只宠物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的鸟园里,有千百只鸟,比你这只烂兔子好多了。'
我听完,摀住嘴偷笑,什么鸟园啊,根本是他们家屋后的森林,鸟很多没错,不过,我们没把牠们当宠物,而是把牠们当食物。“
说着说着,初蕊笑弯腰,苦日子远离,再提那段艰辛,似乎变得有趣。人真是奇妙动物,当下的苦,不过转身,便忘得一乾二净。
“还有啊,新同学骄傲地收起兔子时,小凯凑近问他:”你知不知道,兔子的肉很腥。'说完,舔舔舌头,那个恶作剧表情让全班笑到不行。结果,因为我们的不友善,新同学才来三天,就迫不及待搬回都市里。很坏是不?学校是一个小型社会,残酷而现实。“
眉拉直,雍叡确定了初蕊无心“暗示”,缓步,随着她的方向前进,从头到尾,他没应声,但她话说得津津有味。
“到了、到了,有没有看到那棵树?在左边,树叶很浓密的地方,对、对……就是那堆黄色的枯草,别看不起它呦,等鸟儿全部飞离变成空巢时,我把它摘下来给你看,你会发觉,母鸟简直是最高明的建筑师,织就这样的窝巢得花多少心血啊,要不要打赌?我赌你就算用尽力气也撕扯不开它。”
“好,我赌。”雍叡突发一语,吓住喋喋不休的初蕊。
迅速回身,她仰头看他的嘴唇,想确定刚刚那声……是否纯属错觉。
嗯,应该是错觉,点点头,她没理会刚听到的部分。抬起头,把手放在眉间,她才要开口,居然,幻觉二度出现。
“赌资是什么?”雍叡说。
她愣了一下,把手心放下,望住他的唇。分明没动静啊……错觉、错觉、错觉……可是,她的错觉好清晰。
舔舔舌头,她小声问:“你有……开口说话吗?”
他不回话,回望她,不过短短五秒,她皱皱鼻子,退缩:“对不起,是我听错了。”
“你没听错,我说要下赌注。”他说。
“真的?”
她喜出望外,果然,果然他对上她的话,她不是始终自言自语,并非永远唱独角戏,这个叫做有志者事竟成?叫做诚心感动天?不、不、不对,这叫做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她那么努力当好情妇,他总会感受到她的诚心,也许男人不必回报情妇以爱情,但日长月久,说不定、或许……她在他心底占一点儿影。
“你想用什么下注?”
“我有……”
话太快,初蕊停住话头,深吸气,再开口变得有几分迟疑。“我有……我有……”
“你有什么?”他心情好,追着她的话跑。
为什么心情好?那么多年了,他的心情向来沉重,为什么在今天、在一个聒噪女人身边,他却觉得心情好?是她谈话内容太有意思?并没有。是她长相太可人?她长相是不错,但不错的女人满街跑,他从未因她们心情好过。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无解。
无解的他,无解得在每个心情恶劣的深夜里,总会播放她的居家影片,彷佛宁静的她能为自己带来平静。
“我什么都没有,东西全是你给的。”叹气,以为自己好富裕,没想到东找西寻,才发觉自己真正拥有的,贫乏得可以。“对不起,我不赌了。”
摇头,又是沁心美丽,她益发美艳了,在养她两个月之后,颊边苍白扫去,浅浅的红染上腮边,她是他的新款芭比,由他亲手妆点娇妍。
“如果你输了,献上你的初吻。”没错,他还没动她,原因是……很好笑的借口──她未满十八,不过,马上要到子,届时,他不会对她客气。
不答话,眼光游移,这种话教人怎么接,笑笑,她岔开话题:
“知不知道哪里是赏鸟的最佳地点?我告诉你,是这里。”她拉起雍叡的手,领他走到一从矮树后。“赏鸟的时候要安静,不能奔跑吵闹,要是你看到母鸟教小鸟飞翔的画面,我保证你会跟我一样感动……”
她叨叨说话,不停。
软软的声音、暖暖的气息在他耳边荡漾,不自主地,心悸……
躺在他怀中,喘息未歇停,那痛啊……铺天盖地,然更多的是悸动,一阵阵,从心底传到指间、传到末梢神经。
他一贯沉默,他用大手轻轻顺着她的发、她的背。
他不会安慰人,尤其在这种时候。她是初体验,看见她眼角泪水缓缓往下流,他知道一定很痛,痛惯了的人会泪流,表示这个痛楚超过她所能忍受。
她的背有许多被鞭笞过的痕迹,这在她为自己挨枪时,他便分明。
此时,抚过旧伤口,仍是忍不住心惊,是怎样的遭遇、怎样的父母,能这般对待儿女。
征信社从阿桂姨口中的资料得知,初蕊有一对可恶双亲,拿了旧住址,他们到初蕊老家深入追查,查出她大半个童年,还有一个连初蕊都不晓得的可怕事实。
初蕊的父母亲死了,在拿到初蕊的卖身钱后,他们沉迷在赌桌酒精中,日复一日,先是初蕊父亲酒精中毒身亡,后是她母亲输掉最后一分钱,神志恍惚,跌落山谷,听说是二十余丈的山谷,发现时已死亡多日。
村人都说他们罪有应得,只是可惜了一个好女儿活生生被推入火坑。
当雍叡细读征信社所交上来的报告时,并不觉得有太多感受,说苦,这算什么?天御盟里的兄弟,哪一个不是苦头吃尽、身世凄凉?但当他的手触上她凹凹凸凸的背脊时,心还是忍不住紧缩抽痛,隐隐的痛,一阵强过一阵。
“明天我让整型医生过来。”他说。
他不爱心痛感受,不爱那一条条伤疤提醒她的不堪过往。他习惯将介意的事情消灭,不教它们影响自己,所以,为着心情着想,他决心改造初蕊的背脊。
“整型医生?你嫌我的眼睛不够大、脸皮太松、法令纹明显?”乱举了一大堆,她实在不明白,有什么道理,必须看整型医生。
“他会把你背上的疤除去。”
背上的疤……是啊,优渥的日子过得太多,他不提,她几乎忘记自己有一片可怕的背脊,横的竖的,纵横交错,交错出一副可怕景色。
她没忘记因为这片疤,她在师父眼底看见怜悯,学校护士看见它们,甚至当场落泪。那是她前世欠给父母亲的记录,是她永远无法抹去的自卑,咬唇,他伤到她的痛处,痛极了,却不敢喊救命。
“对不起。”初蕊说。
对不起,她再努力都当不了完美商品;对不起,她对自己的瑕疵无能为力。他在她身上花的钱,足可以换得更好的服务。
卑微感上升,寒栗传过,她对他,真的抱歉。
他没听进去她的对不起,她却以为他不屑自己的道歉。恼怒了对吧?买到瑕疵品却不能退货,他肯定千百般懊恼。
推开他,她想背过身,安慰可怜的自尊心,却又害怕他看见自己残破部分。
“你做什么?”浓眉挑起,他横眼望住她的退却。
“没、没有。”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勉强逼出几句话撑场面。“我只想啊……只是在想,正常男女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什么话比较不尴尬。”
“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他难得地回了她的话。
她却也难得地曲解他的话。
当然不一样,人家是男欢女爱,不管是论爱情或半晌贪欢,总是啊两人站在对等关系,你情我愿,背过身谁不欠谁。
而她之于他,是豢养、是宠物、是月虹家后院那一大片见不了底的森林鸟。啾啾夜啼,哭谁弄破牠的巢,害牠归不了巢、寻不着家,他给了她金笼子、喂给她上等饲料,她该用尽力气引吭高歌,博得他短暂快乐才是。
“是不一样啊!”仍然尴尬,同样干笑,她的笑容已不只只是勉强。“你没送我玫瑰,没给我一个美丽的烛光晚宴,你随随便便夺走纯情少女的初夜,不知道是老天爷对你太好,还是上天对我太坏。”
越说……越拧……倏地,初蕊住口。
乱了,她在说什么鬼话?居然和主人计较起玫瑰和浪漫?疯了,她肯定疯病不轻,才会忘记自己的定位。
雍叡看她,玫瑰?院子里不是种了一大畦?烛光晚餐?他哪一顿没把她喂饱?
如果她还嫌老天对她太坏,那么她该回去过过苦日子,两相对照后,再来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没认真她的话,雍叡别过头,发现桌上手机震动,拉开棉被,起身。
生气了吗?初蕊望住他的背,没看见他拿手机,只看见他进起居室,咬住下唇,不晓得该怎么办。
要不要走到他背后,环住他的腰说声对不起,说自己太贪心,说她不过是开玩笑,没有其他意思,她不要玫瑰或晚餐,事实上,他给的东西已经多到让她好感激。
坐起身,十指扭绞着棉被,她气恨自己,不是清楚自己不过是商品吗?商品怎能向主人要求待遇?商品自怎能计较好坏?
他要找来整型医生把商品整出价值感,有什么错误?买家本希望手上的东西完整无瑕呀!她凭什么自卑自怜?那是身为主人的权利。
他没说错,他们本就不是普通的男女关系,他们不能拿到天秤两端相秤,寻找公平定位,她到底呀、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笨初蕊、坏初蕊,贪心向来坏事,难道你得到的还不够多吗?想想月虹的身不由己,想想阿爸阿母的悲哀,想想社会上无数存活困难的人们,她到底还想多要些什么?
他已经听见她的声音,会回答她的问题不是?他回来的次数增加了不是?他甚至拨空回来陪她看母鸟教小鸟展翅,他是那么忙、那么忙的男人啊!你怎能不感动、怎还能用贪婪让他生气?
“范初蕊,你真的欠他一句对不起。”
下床,赤裸的双足踩在地毯上,她缓缓走近起居室,不停在心中练习对不起三个字。
绕过屏风,进入起居室,四下搜寻,心沉入谷底。他走了,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肯听……
“对不起,不会了,我发誓再不会不识好歹。”
对天起誓,她缓缓跪下,这夜,她逼自己牢牢记取身分,不准僭越。
雍叡不是因为生气初蕊的无心话离开,他是接到了紧急消息,才匆匆驾车出门。
义父病危,医生开出通知,他在最短的时间驾车到医院。
“雍叡哥!”
随着一声轻喊,纤细身子投入他胸怀,那是时宁,他未来的妻。
“别怕,我在。”短短两句,他安抚了时宁。
环住她的肩,他们一起走入病房,秦玉观四周站满人,看见雍叡和时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