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一往,王已经好多日没好好歇息了,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我不碍事。”说话的同时,拓跋勃烈也伸手抹去月魄唇上的残汤。
“可是您也受了重伤,若是再这样下去……”
“我自会斟酌,都下去吧。”他坚持地挥手,微敞的衣襟内露出一圈圈白布,白布上清楚可见斑斑血迹,全是在战场上所受的重伤,他却坚持亲自照料月魄。
两名妇人互视一眼,虽然张口欲言,最后还是服从的低下头。
“……是。”两人转身走出毡帐,离去前,还谨慎的将挡风的毡毯密密勾好,不让外头的冷风窜入毡帐内。
直到妇人们离去后,拓跋勃烈才抱着月魄躺会到毛毯上,他用胳臂枕着她头,让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用全身温暖着她,并专注感受她那微弱的气息。
火光照映,在他的眼窝处留下深深的阴影,全是过度操劳的证明,他却依旧紧紧环抱着她,始终无法安心入睡。
“月魄,别死,我不准你死……”
他用下巴贴着她的发顶,不断对着她低语,声嗓是前所未有的沙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可月魄却依然沉睡着,安静无声的沉睡着,始终没有给予他丝毫回应,可忽然间,他敏锐的察觉到她的双手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月魄?”他睁大眼。
原本微弱的呼吸声,逐渐加重。
“放开我……”苍白小嘴再次吐出破碎的梦呓。“放……开我,我要回家……”语未落,两串热泪已淌下眼眶。
他心头重重抽紧,明白她加重呼吸并非清醒的预兆,而是落入了某个梦,某个让她渴望继续沉睡的美梦。
她又要离开他了!
“我不放,这里就是你的家,永远的家!”他强悍低吼,神情却是狂乱,大掌瞬间再次贴上她的胸口,不顾重伤在身,硬是渡气替她稳住开始散乱的气息。“你是我的,我不许连你也离开我,你承诺过不会轻易死去,你必须实践你的承诺!”
他恶狠狠的命令。
月魄不言不语,仍然沉浸在梦境之中,静静落泪。
顽强如她,从不肯在他人面前示弱,即使身受重伤也不肯呻吟,却为了一场梦境而落泪,而他才终于明白,她的泪远比她的弯刀还要具有杀伤力,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放手。
他是北国大漠之王,他有太多的责任和担子,国家需要他,族民需要他,但唯有她,不是他的责任和担子,而是他的需要。
他需要懂天下百姓的她,需要懂战争无情的她,需要懂他悲怆孤独的她,需要懂他以血腥风雨换取太平的她,即使留下她,是为了在将来再陪他一块儿流血受伤,他也不放手。
无论如何,他都不放手。
即使留下她,是如此的自私和残忍……
在拓跋勃烈锲而不舍的救护下,月魄终于还是保住了性命,并在战后的第五个日出,缓缓睁开眼。
消息一出,塔克干族上上下下全都开心得落下眼泪,并双手合十,感谢老天爷让他们的恩人度过这场难关,并安然的存活下来。
即使苏醒后的月魄,虚弱得连起身都做不到,但总算能够亲口喝下一碗温热的血竭汤。
为了能让她早日痊愈,族人纷纷为她摘来石榴、盛来清水,更为她熬煮更多的血竭汤,可惜月魄实在太过虚弱倦怠,才清醒不久,又再次陷入沉睡,而始终环抱着她的拓跋勃烈,则是在确定她的气息脉搏都稳定正常后,才跟着入睡。
两人从日出睡到了日落,甚至到了深夜都没醒来,整整一日,他都没有放开月魄,而月魄也始终安稳的睡在他的怀里。
而自那日起,她不再梦见家乡和亲人,反倒开始接受他的存在。
她也不再像以往那样防备,因为他的存在而紧绷,甚至惊醒,反倒在他的气息包围下,安心沉睡。
只是大战过后,北国死伤惨重、百废待兴,有太多的事需要处理,因此清醒之后,拓跋勃烈便立刻搁下她,走出毡帐处理国事。
他亲自率领三族幸存战士,四处讨伐残存的敌军,并命令北方隔岸观火的罗萨特和巴吉林二族,一同加入讨伐行列,借此证明他们的忠诚。
此外,他也派兵加强边防,防止南朝继续乘虚而入,并让各族妇女照顾掩埋伤亡的战士,挑起族里一切的重担。
每一日,都有苍鹰自远方飞来,传递各族要事。
每一日,都有零星战火在各地延续,那全是叛军们垂死的挣扎。
每一日,都有更多的伤亡,更多的牺牲,更多的损失,他却必须坚强接受并冷静处理一切。
日复一日,整个北国不断上演着生离死别,即使大战获得胜利,北国的未来却比战前更加遥远,而侥幸存活的战士们必须继续战斗,族里的老弱妇孺也必须继续承受再次失去亲人的恐惧。
烈日当空,拓跋勃烈领着一支军队自远方出现,正朝北方一处军营奔去,军队过境黄沙漫天飞扬,队伍后头有几十个人被绑在马背上,全是捉回来的叛军。
为了肃清窜逃到各处的叛军,所有人已经三日三夜没睡了。
马蹄声才停,塔克干族长便立刻跃下马背,来到拓跋勃烈的身边。
“王,该怎么处理那些人?”
拓跋勃烈拉下脸上的黑色布巾,望向队伍的后方。
“愿意归顺或是愿意供出其他叛军下落的,就挑断手筋,免去一死,若是不愿归顺或是抵死不从的……”他顿了下,最后仍毅然作出决定。“就杀了。”
塔克干族长立刻点头,“臣明白了。”
“这些天大伙儿都累了,今日就留在军营里休息吧,派几个人照顾受伤的弟兄们,顺道宰几头肥羊犒赏所有弟兄。”他继续道。
“是,多谢王。”
拓跋勃烈瞥着受伤的弟兄们,瞥着那一个个浴血的身影,不禁暗中握紧拳头,接着忽然翻身上马。
第8章(2)
“我要回塔克干一趟,明日一早回来,这段期间就烦劳你了。”
塔克干族长凝望着那双灰眸里的沉重,没有多问他回塔克干的原因,仍是恭敬点头。“王请放心,臣会时时刻刻提高注意的。”
“扎库司。”离去之前,他深深看着那一路走来,始终对他忠诚不移,并与他并肩作战的臣子,不禁沉声命令:“明年的今日我们一定得喝一杯,这是命令,不准缺席。”
塔克干族长回视那双灰眸,不禁握紧手中木杖。
“臣谨记在心,绝对赴约。”
“很好,我等你。”拓跋勃烈微扯嘴角,接着将布巾重新拉上覆盖口鼻,执起缰绳,策马朝塔克干的方向奔去。
此处军营离塔克干的营地有段距离,需要两个半时辰才能抵达,他却宁愿撑着三日三夜未睡的疲惫身躯,继续策马奔波。
一回到营地,他便立刻将马儿交给族里的老人,大步走向月魄的毡帐。
昂藏身躯才来到毡帐外,就听见里头传来妇女孩童们的说话声,一群人说说笑笑,全是为了月魄而来,有些人慰问照顾月魄的伤势,有些人柔声要求月魄再多喝麦粥,有的人则是七嘴八舌的说着战后的大小事,让月魄能够了解外头的状况。
一场战争,完全改变族民对她的想法,并接受了她的存在。
虽然北国和南朝还是对立,但至少已有好的开始。
听着妇孺们愉快的谈话声,一抹极淡的笑意自薄唇边泛开,这是这段日子以来他第一次宽心微笑。
掀开毡毯,他大步跨入毡帐内,妇孺们讶于他的突然出现,不禁全都停下手边的动作,急忙忙的朝他单膝跪地。
“王!”
“全都起身。”他要所有人别多礼。“近来族里可还好?”他就站在角落,高大的身躯,让原本就拥挤的毡帐更显得压迫。
“禀王,大致都安定下来了,也不缺食物。”所有妇人立刻恭敬回答。
多亏月魄的金蝉脱壳之计,族里的老弱妇残才能保住性命,而当初赶向腾格里的马羊骆驼也在战后大致寻回,虽然为了抵挡敌军,塔克干牺牲上千战士,但总算是守住家乡。
“辛苦了。”这句辛苦,包含太多说不尽的歉意和感激。
妇孺们眼底纷纷掠过淡淡的泪光,但每个人都坚强的露出微笑,坚定的对着拓跋勃烈摇头。“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比起负伤在身,还得继续在外打仗的王和战士们,臣民一点也不辛苦。”
拓跋勃烈沉默点头,接着越过所有人看向脸色苍白,坐在毛毯上的月魄,而后者也看着风尘仆仆,一脸疲惫的他,众人很快就发现两人彼此凝望的目光,于是识相的迅速起身。
“王,请容许臣民先行告退。”
“嗯。”拓跋勃烈淡应一声,侧过身子让妇孺们走出毡帐。
在众人离去之际,一名男孩却忽然转过身,对着月魄恭敬鞠躬。
“月魄,谢谢你,还有对不起。”男孩为过去对待她的态度诚恳道歉,而他就是当初拿着弹弓伤害月魄,并被蛇咬的小男孩扎克罗。
看着以往总是对她剑拔弩张的扎克罗,月魄目光泛柔,不禁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如晨雾般朦胧飘渺的微笑。
“你不需要道歉,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她纠正他,说起话来有气无力,还是相当的孱弱。“你只是在保护族人,若是你的父亲还在世,必定以你为荣。”
男孩神情一僵,眼里迅速浮现泪光,他却坚强的握紧拳头不让泪水落下,只是恭敬的再次对月魄深深鞠躬,才转身走出毡帐。
当毡帐内终于只剩彼此,拓跋勃烈才跨步向前,盘腿坐到她的身边,他看着她病弱的容颜,忍不住伸手触摸她唇畔那抹美丽的笑。
“你征服了他。”他微笑。
她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接着轻轻别过头,将笑容收定。
“有事吗?”她冷淡的问,同样不懂他为何会出现,此刻的他应该在外头继续追捕残存的叛军才是。
自从救回她后,他便立刻率兵离开塔克干,算算日子,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面了。
“我想看你。”他诚实回答。
眸光瞬间晃荡,她敛下眼睫,沉默了会儿,才又开口:“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跟该不该做无关,我只是想看你。”他加重语气,并且重复,“一个多月了,你还是病恹恹的。”他看着她瘦削苍白的脸庞,神情相当复杂。
“你不也一样?”她轻声回嘴,看着他疲惫的神情和眼眶底下的黑影。
没料到她在如此虚弱之际,还是如此的伶牙利嘴,他不禁又露出微笑,只是这抹笑却没有持续太久,想起战场的事,刚俊脸庞又是一片沉重。
“今日我们又捕到了一批叛军,五十多个人,一半以上几乎全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其他则是有妻有子,我却别无选择,全都得以国法制裁。”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他说。
“十二年内战我国死伤惨重,这一战,却还是要自相残杀,为了北国的将来,为了不让第三次内战发生,我必须狠下心来,彻底的斩草除根。”他凝望着她静谧的容颜,语气充满无奈苦涩。
“结果到头来,我理想中的太平盛世,终究还是得用血腥牺牲堆砌,而八族之间将永远存在更深的仇恨。”他握紧双拳,自嘲苦笑。
他是北国大漠之王,即使再悲再痛再疲惫,都不能再人前泄露出丝毫脆弱,但内心话,他却想说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