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樊香实背贴着墙,侧脸偷偷往里头一觑。
她躲在门外偷听,公子肯定能察觉到。
但……公子没点破,没叫她滚进去,那、那她就继续躲着。孙姑娘在话中提及小姐,总觉得此时现身不是明智之举,再有关于那块“血鹿胎”,她也想知道公子会如何回答。
结果她只觑见他开始收针,轻垂面庞,敛着眉,竟半句不吭。
孙思蓉将他的沉默当成默认,忽地苦笑叹气。
“陆公子,原来世上不是只有男人才薄幸,女子若翻起脸不认人,也够狠绝。唉,可惜那方『血鹿胎』,若能给了我……若能为我所用呵……你待你师妹千般、万般的好,又有何用?她偏生看上别人。我听『武林盟』的人说起那天之事,说你只身入虎穴,战得半身血运,最后仍黯然放手。唉唉,就可惜那『血鹿胎』,太、太可惜啊,早知她要跟人跑,你就不该给嘛……嘶——痛、痛痛啊——”
呼疼声乍响,樊香实蓦地一震,想也未想已跨过门槛冲进去。
“我来了、我来了——”足一顿,她盆是的水险些洒出来,公子又整人了。
明明是收针而已,连她樊香实都有自信能做好之事,他却收得对方身上二十来处针孔鲜血直淌,也不知她取来的化瘀膏够不够用?
她瞪大眼看向始作俑者,他神态平和,仍斯文有礼慢吞吞道——
“我又没拿捏好指劲,又让孙姑娘受苦了。真对不住。明日落针拔毒。我会年留意些。”
樊香实瘪瘪嘴有些想哭。
她家温雅如北冥之春的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使阴招啊?!
“唔……要是一切未变,平常这个时候,小姐也都喝过一日内最后一碗补药,然后上榻安歇了吧?”
在灶旁跟着几位大娘一块儿吃过晚饭后,樊香实又独自练了小半时辰的呼息吐纳,结束后,汗湿体热,她溜上位在“夜合荡”另一区、供居落里的男女使用的温泉群,痛痛快快浸洗了一番。
这是的温泉水同样源自“夜合荡”那颗泉眼,每一洼泉池都不大,夜合花丛从泉眼那儿一路蔓生过来,恰好把这一区的温泉群又分出两边,再加上几方天然岩石阻隔,于是位在高处、较隐密的那几洼泉池,很自然地让居落内的几位婆婆、大娘和她樊香实姑娘所占用,位于下方几洼露天露得颇彻底的温泉则纯属男汤。
此时走下长长石阶,换上的干净宽衫随风贴合身躯,发丝飞扬,真像下一刻便要御风而起,飞往山外山、天外天。
望着蓝黑色的穹苍,月儿刚升起,忽然间有感而发。
“唔……或者小姐又闹脾气,不肯喝药,所以公子正劝着、哄着也不一定。”
“又或者公子不哄人,跟小姐比起耐性了,他会说『阿实请你家小姐过来喝药。』,小姐会说『阿实,跟他说我不喝。』,公子又会说『阿实,把药端过去。』,然后小姐就说『不喝就是不喝。』,然后我就……就……”她就被他们俩夹在中间闹得团团转,端着药左右都为难,却遇尔瞥见公子嘴角好笑淡扬,因为她的窘状。
她喃喃自语,想起以往寻常之景,如今人事已非,突觉心中沉甸甸压着什么,适才练了气、浸过温泉所得的通体舒畅感,一下子全没了。
兴许,内心那块大石早就压着,从小姐刺伤公子、绝然离开北冥那一天起,已便一直重重压着……
回到“空山明月院”,公子房中透出带有松脂气味的空神薰香。
对于那气味,她已相当熟悉,从夏到秋的好几个夜里,公子都会点上空神香入睡,但……他依旧睡得不好,除非……
揉揉脸,提气于胸,她蹑手蹑脚靠近。
榻上的男子脸朝里边,肩背随呼息微微伏动,似乎真睡下,也睡沉了。
能睡,那就好……
静吁出口气,她扬唇,无声笑着。
她退到角落,察看了小紫炉内香料薰燃的状况,再让两面窗板留着小缝,以防房内过闷,之后才小心翼翼退开再退开,退回自个儿房里。
脱鞋,放下两边纱帷,上榻躺平。
此时月光正盛,皎色透过窗纸照进,房中不需点灯也能看见物事。
突然间,她双眸惊愕地张圆,直盯着出现在纱帷外的一道修长男性身影。
……是说,这事也不是第一回。
要里头一次撞见,她绝不是瞠大眼睛罢了,怕还要张声惊叫,可见是熟能生巧……呃,一回生、二回熟?还是……三折肱而成良医?
脑中思绪乱转,她望着那抹身影渐渐靠近,轮廓从朦胧转成清晰,心脏怦怦跳,她顿觉呼息困难,今晚所练的吐纳功夫全都白搭。
缓缓,她侧过身子,微蜷着,抱着羽被面向榻内,那模样像似她睡熟了翻身,不知周遭起了什么动静。
她闭起眼,努力拉长呼息,面颊热烘烘,四肢百骸皆热。
即便这样的事,从那晚公子枕她大腿而眠之后,就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要她平常心以对也实在太困难,这、这绝对是她樊香实的修行之道啊!
第6章(2)
纱帷被撩开,有人坐上榻。
那人静坐了会儿,接着就……就躺落下来,轻轻挨着她的背。
唉,怎又跑过来跟她挤同一张床榻?都不知她、她忍得年变苦吗?!
“阿实睡了吗?”
是听主子这么问,樊香实暗暗咬牙,揪着被子没出声。
然后,全都因为那声叹息,低幽叹声从背后传来,仿佛强忍着什么,仿佛……仿佛内心翻腾着诸多情感,有着许多的、许多的烦恼,有无数的、无数的怅惘,无处宣泄亦无法宣泄,所以只能化作幽幽叹息,在空山明月中低低徘徊。
全因为那声叹息啊……
闭紧的眸子于是轻掀,咬住的唇瓣终于放松,她也跟着低幽一叹。
“公子……”魂梦初醒般唤了声,她蹭着蹭着翻过身,看到他倦极轻合的眼睫。说不出的心痛,也许是不敢说出的心痛,她认输了,低柔道:“不是睡下了吗?怎又醒了?”
“阿实,我头疼。”
说着,他长臂探来,自然而然环住她的腰。
他的脸轻抵她的颈窝,此时此刻她完全见识到这个男人不修边幅的一面。
他面颊生出青青胡髭,挲得她的嫩肤微微发痒,即便上榻睡觉,他竟连外衫都没脱,这么一压,明儿个衫子肯定皱巴巴。可是她说不出任何重话。
毕竟,她的公子在跟她撒娇呢。
也许他并未察觉,但他确实变得很不一样。
归咎起来仍是小姐绝情离去所造成的吧?
“那阿实帮公子揉揉?”
“嗯……”
她将手移到他的脸,轻拨那头既长又直的柔软散发,指尖按在他微颤的额角穴位,那地方似有血气突冲,让他额面隐隐浮出青筋。
好像真的很痛啊……
不痛不痛了……公子不痛了,阿实揉揉,什么痛都没了……不痛不痛……不痛不痛……公子不痛了……
她内心一遍又一遍默语着,好似祈福的咒语,手指一遍又一遍按揉,希望他不再疼痛,希望他能合睫安眠,不记前情,忘却旧仇,只需要好好睡上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藉着月光打量近在咫尺的这张俊庞,这么好看,淡掩的长睫落下优雅的扇影,以前是满怀欢喜欣常着,单纯地想去亲近,如今再看,越看越心悸,于是呼息乱了,她得费劲自制,然后暖潮暗涌,心热体热,她觉得好羞耻,不明白那些发生在身上的事。
她是老实头,她是不太聪明,但也晓得她一个大姑娘跟男人睡在一块儿,而且睡了还不止一次、两次,这实在不太妙。
但是公子需要她。
没有她,谁来缓和他的头疼之症?
他的眉峰忽而一弛,鼻息徐长,略灰败的唇模糊勾起淡笑。
双目未张,他低幽呢喃道:“阿实身上有自然香气,唔……是夜合花香……你今晚又赖在那片花丛里了?”
她应了声,指仍揉着他的额角,脸皮窜热,很勉强地挤出声音。“因为温泉群的关系,有水气有热气,也就能拉长花期,那一大片夜合花依然开着呢,一入夜,花苞就缓缓绽开,静静透香,我、我很喜欢……对了,说到香味,公子今晚不是点了空神香吗?怎还是无法入眠?”
他墨睫略动,突然徐徐掀启,深瞳墉懒地锁住她,柔声道:“那味松脂空神香用在别人身上颇有成效,不知为何,对我却是无用,愈闻,头似乎愈疼,还是阿实身上的气味最好……闻起来……舒服……”
他投落的不是小石,而是巨岩,澎地一声落进她心湖,掀起浪涛。
她必须很吃力、很吃力地圈住自己的心。
“公子……”
“嗯?”踌躇了会儿,她闷声问:“今日,孙姑娘问起『血鹿胎』的事,我是想……想说那块『血鹿胎』这么珍贵,却都进了我肚子里,公子给得那样大方,都不觉可惜吗?”她犹然记得那雪下七日,躯体受“血鹿胎”保护,稳住一丝气息,她元神离了体,与他在一起。
陆芳远模糊一笑。“想想是有点可惜啊,所以阿实得把自己抵给我,一辈子都要乖乖听话,可不能忤逆主子。”
“那、那其实我已经很听话了呀……”她脸红嗫嚅。
闻言,他没答话,唇角仍挂着笑,双目合起。
“公子……”
“嗯?”
依旧挣扎了半晌才挤出声音,樊香实鼓着勇气,小心翼翼道:“『武林盟』的人送孙姑娘上『松涛居』那天,他们带来消息,说……说封无涯弃堂主之位,从『五毒教』出走,此事让教主萨渺渺极为震怒,遂下追杀令。”抿抿唇。“小姐跟在封无涯身边,岂不是很危险?小姐长年在居落内将养,如今却要奔波江湖,能吃得消吗?公子……公子是不是也派人找他们了?我偷偷问过和叔,他什么都不说……”
“阿实,我想睡了。”交睫的双目抬都没抬,两眉徐开,真要睡着一般。
“可是公子……”按揉男子额穴的动作一顿。“小姐和封无涯他们——”
“他们如何?那是菱歌自己选的路。我已放手。”说话时,语气平淡得可以,全无高低起伏,他依然舒眉合目,看也没看她一眼,却突然握住她指,重新压在额角。“继续揉,别停。”
“唔……是。”咬咬唇,樊香实只得按他的意思去做,再次替他揉着。
两人皆无语了。
纱帷内好安静,静到似乎连心跳声、呼息声都能细细捕捉。
或者是贴得太近,在这小小所在,彼此气息避无可避地交融,她竟也嗅到他发上、衣上的夜合香气,微地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那气味其实是被她所沾染上的,她身上的花香悄悄流向他……
说放手,就能潇洒放手吗?
果真放手了,那时时在夜是闹头疼又是为何?
她没办法捉摸公子的心思,却是知道,有什么在他内心翻腾着、变化着,他按捺住未爆发出来,那是他的阴暗面,却也最最真实。
好半晌过去,她按揉的动作缓缓停住,手指仍留在他脸上。
像被贴住、吸引住,她知道要收手,却无法乖乖照办。
她依心而为了,心里喜欢这样做,喜欢他面庞轮廓,喜欢碰触他,喜欢……
“公子……”她恍惚唤着。
男子深眠无语,鼻息拂过她的手背,暖暖的,痒痒的,她一颤,体内被点燃一把火,神魂骚动,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