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定,便是三年。
说来好笑是吗?她嫁了一个声势显赫的夫君——南黎的三王子,镇国侯南尚武。而她却与夫君不相识,这三年的日子如同守活寡。
她不曾抱怨,因为在她自幼所学的所有道德规范中,“忍”字贯彻始终,是她一生所学之精华,她所能做的,就是每天陪着婆婆逛逛花园,赏赏明月,或者和几个贵族中的手帕之交谈谈诗词、习习女红,最多是在丈夫三个月一封的例行家书到来时提笔回书一封信函。
这些往来信函中从没有你侬我侬的柔情蜜意,丈夫言词向来简练,多是“我很好,勿念”,而她也回得很对脾味,同样是“父母均安,勿念”几个字。
她不想给丈夫添任何的麻烦,也不想成为谁的负累,现在的她,行为举止也足够妥当。南黎皇宫中上上下下都对她赞不绝口,视她为女性的楷模、典范,在南黎国中甚至流传一句话——生女当如沐菊吟。
当这句话传到正主儿的耳朵里时,她还是那样温和的淡淡一笑,对这句话中可能潜藏的褒贬之味似乎并不在意。
放下茶杯的南后悄悄打量着沐菊吟,这个儿媳常会让她有种看不透的感觉,虽然她的嘴角总是挂着一丝淡淡的笑,但南后隐隐感觉这丝笑容并非出自真挚。
也难为她了,十六岁嫁入皇家,一晃三年与丈夫两地分居,牛郎织女尚可在每年“金风玉露一相逢”,而她,却是等了三年仍遥遥无期。
南后体谅地摆摆手,“菊吟,你累了一个早晨,先回去吧,我也有点倦了。”
沭菊吟起身道安告退,一步步倒走出南后的寝宫。
又是菊花香。
沐菊吟打开昨夜看到一半的诗笺,用来做书签的正是一朵干枯的菊花。这是三年前她新婚那一夜从园中采下的,那时候这朵花还正娇艳,三年后它已衰败憔悴不复昔日光彩,干枯得如同她的生活。
她拂开花瓣,诗笺上正看到一半的诗歌又映入眼帘。
自君之出矣,芳惟低不举。
思君如回雪,流乱无端绪。
自君之出矣,金翠闇无精。
思君如日月,回还昼夜生。
自君之出矣,罗帐咽秋风。
思君如蔓草,连延不可穷。
为什么每次都会停在这里?为什么每次看到这里手就沉重得无法再翻过下一页?
“王妃,苏姑娘来了!”
侍女翠喜清脆的声音带来了一个让她喜悦的消息。放下诗笺,她起身相迎。
“乘风,你终于来了。”她柔柔纤手握住了那名刚刚进屋的女子手腕,那女子灿烂的笑颜映得一室都明亮起来。
“这几天师父拉着我制药,不许我出门。我可是切足了四五百斤的药材,今天趁着他喝醉我才能溜出来找你。”苏乘风是南黎名医徐持的弟子,也是沐菊吟的闺中密友,生性爽朗率真。
“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吗?”沐菊吟急切的问,处于皇宫深居简出的她,对外面的世界其实非常向往,而将她与外界联系起来的关键环扣便是苏乘风。
苏乘风拍拍额头,“让我想想……我家邻居那个姓李的大哥又娶了一房小妾,算不算新鲜事?”
她睁大了眼睛,“我记得你曾说过他有十个老婆了,难道他又……”
“是啊,这是第十一个老婆。其实他也不是有钱人,偏偏人长得俊,女人们都喊着要嫁给他,李大哥又是个老好人的脾气,来者不拒。如今要一口气养十几口子,李大哥也真是不容易啊。”
沐菊吟抿嘴一笑,普通百姓的喜怒哀乐和她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她不能想象一个男人有十个老婆是什么样子。南黎国并不提倡一夫多妻,即使是南黎国主也只有南后这一个妻子而已。
倏然,她的笑容尽敛,垂下眼睑,无论是一夫一妻,还是一夫多妻,他们都可以长相厮守。而对于她来说,这却是一个奢望。
“其实,这些事情也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苏乘风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我听说二王子有篡位之嫌。”
“什么?!”沐菊吟惊了一下,眼前立刻浮现南习文清俊的脸庞,和那双精明幽亮的眼。
“不可能的。”她正色反驳,“二王子和太子兄弟情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南黎国,你不要帮着传播这种谣言,这对南黎百害而无一利。”
苏乘风撇撇嘴,“人心隔肚皮,别以为你认识他就等于了解他。太子之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有几个人不想爬上去?南习文现在有这个声望,也有这样的机会,他为什么不争?你瞧着吧,没准儿很快就有好戏看了。”她的口气颇为幸灾乐祸。
沐菊吟略过这个话题,拉着她的手,悄声道:“乘风,我想出去走走,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被人发现吗?”
苏乘风微微吃惊地问:“你要出门?去上香吗?”
“不,不是……”她沉吟着,又摇摇头,“算了,我只是随便说说,总在这宫里待着,我有些闷了,所以才想出去走走,但是这样做不合规矩,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又是规矩,”苏乘风不以为然的说:“菊吟,你就是被一层层的规矩给束缚住了,你看你,哪里还有以前明艳的样子?再这样下去,你都快变成老太婆了。的确应该出门转一转。”忽然她眼睛一亮,“对了,过两天就是灯节,那天晚上我在西宫门等你,你和我一起去街上看花灯吧。”
沐菊吟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神采,“看花灯?”
“是啊!”苏乘风兴奋的介绍,“会有几千盏各式各样的花灯挂上街,有千奇百怪的样子,有数不尽的颜色。当月上柳梢之时,看着那些花灯会让你犹如身处梦境,不看你会后悔一辈子。”
“真的?”她不由得心生向往。她真的希望抛弃一切规矩礼教、道德标准,和街上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可以自由自在的玩一天。
真是滑稽的笑话。她都嫁人三年了,难道还想做回未婚的姑娘家吗?
“就这样说定了!”苏乘风用力的握紧她的手,坚定的说:“到时候我来接你,击掌四下为暗号,听到我的击掌声你再开门出来。”
沐菊吟没有立刻回应,但她的心思已经像急待出笼的小鸟般,热烈得再也无法恢复原来的平静。
沐菊吟提着一篮子菊花走向盛阳殿,今天她要去看望缠绵病榻十几年的南黎国主南仁,也就是她的公公。
刚刚走到殿门外,身后便有人叫住她,“菊吟。”
她停步回头,看到一袭蓝衫,温雅的回应,“二王子。”
南习文听到她的称呼不禁皱眉,“不是说过,叫我习文就好,怎么又改口了?”
她忙解释,“这里是国主的寝宫,还是依礼行事好些。”
她和南习文从小就相识,还曾经上过同一所学堂,在一起读了三年书,但是后来她的父亲——曾做过南黎宰相的沐华典,又将她送到女子学堂,两人这才分开,再重逢时便是在她和南尚武的大婚典礼之上。
“听说你前些日子去了西凉?”她问,但只是出于简单的关心,她并不想知道南习文去西凉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南习文的俊颜上有丝凝重,“是的。东野向西凉宣战,我去助阵。”
打仗?战争对沐菊吟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字眼,但听到“东野”这两个字她立刻想起一个人,不由得脱口而出,“东野的领军人是谁?是东野雪吗?”
“是她。”他不禁觉得奇怪,“你也知道她?”
“谁会不知道东野天杀的威名呢?”她的语气竟似向往。虽然她只是听说过一些有关东野雪的传闻,但她打从心底钦佩那个女人,一个女子能够身披战甲,浴血沙场,做到许多男人都做不了的事情,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令人心折!
南习文哼了一声,“那个女人很难缠,会是南黎以后的一个劲敌,当然也包括了东野兰。”他喃喃自语后,随即说道:“我和你一起去见父王。”
两人一起走进大殿,穿过一个长廊,走入后面的寝宫,只见南后也在里头,国主南仁斜躺在锦榻上,向来暗淡浑浊的眼神一如往昔。他病了许多年,如今只是靠种种灵药苦苦维持着一息残命而已。
沐菊吟和南习文先后行礼。
南仁先问南习文,“西凉那边情形如何?前几日东野军突然转而攻打我方,若非尚武镇守,真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乱子。你处事怎会如此不谨慎?”
骤然听到丈夫的名字被提及,沐菊吟的心尖儿微微一抖,低垂的眼也不由得扬起,看向南仁。
面对指责,南习文并不惊慌。“事出仓卒,儿臣也没有想到东野雪为了夺剑会出此奇招。儿臣之前思虑不周,还望父王降罪。好在东野内乱,东野雪赶回东都,暂时放弃夺剑,西凉也可无虞。”
南仁追问,“听说东野兰要和西凉公主联姻,是吗?”
“是,我想这也是东野兰为了夺剑所设的一计,虽然我劝告过西凉女王,但是她们似乎宁可联姻也不愿与东野军正面敌对。”
南仁深吸一口气,“东野兰果然厉害。”他甩给二儿子一封信,“这是数日前东野兰派人送来的密函,要求与我们结盟,我与朝中大臣们商议过,大家各持己见,争论不下。”
南习文匆匆浏览过信上的内容,诡异的一笑,“想必太子一定是主张联盟的吧?父王又作何打算?”
大概是他语气中戏谑的味道太重,南后在旁忍不住提醒一声,“习文。”
他端正了神情,道:“父王若要问我的意见,我只能说,老虎寝榻岂容他人酣睡?东野兰和东野雪野心勃勃,联盟不过是个幌子,我们若真的轻信他们所许的承诺,早晚连皮带骨都会被东野吞下。”
南仁很是为难,“我自然想过这些事,但是尊贤也说,只怕我们现在不答应联盟,即刻就会引来东野大军,我们两国贸易往来频繁,一年两三万牛羊的生意一旦中断,损失也是不小。”
“但我们若一直受制于人,又如何自求壮大?”南习文立场坚定,毫不退让。
听着父子喋喋不休的争论,南后注意到始终站立在旁,却面无表情的沐菊吟,便开口说道:“菊吟,你先坐下吧。”
沐菊吟不知道是走神儿还是听他们的话听得太专注,一时竟没有回应,仍呆呆地站着,直到一旁机灵的宫女搬过椅子,她才如梦初醒的谢坐。
南后为了让父子俩的争执暂时平息,便故意转换话题,“对了,有件事我想和你们商量。昨天宋御史的千金进宫来看我,我看那女孩儿长得挺端庄秀丽,想留她在我的身旁。习文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我看不如……”
“母后!”南习文很不满的蹙眉打断,“我现在还不想成家。”
“为何不想成家?”南后觉得纳闷,“你都二十多岁了,你父王在你这个年纪时都已经有了你大哥了。”
他冷冷的说:“我现在忙于国事,哪里能顾及儿女私情?难道……”他忽然看向沐菊吟,脱口道:“难道要我像三弟一样,娶个摆设一样的妻子闲放家中,任她自生自灭吗?”
没想到话题竟然扯到自己身上,而且竟是如此尖酸,沐菊吟怔愣之下立刻起身,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尴尬场面,于是低声说:“我先告退了。”
她匆匆走出盛阳殿,身后的南习文追了上来,挡在她眼前,“菊吟,真抱歉,我没想要说话伤你,只是、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