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壮没有理会其他孩子们的笑闹声,他抓起他的专属小弓和小箭,摆好架势,高高举起,瞄向目标。
朱棣还是嗤之以鼻,“凭这还在吃奶的小娃娃,哪有力气……”
啪!弓弦弹开,声音不大,那只小箭却势如破竹般地划过射箭场的上空,彷佛就要没入云端,可一个圆弧转下,箭镞嘶嘶有声,就像是寻着了自己的方向,直直插进了树干上的小黑印。
全场鸦雀无声,连刚才唧唧叫个不停的蝉儿也没声音了。
“好大的力气!”朱标读赏地喊了一声。
“他只是力气大,也不知道有没有命中。”朱棣仍是不屑的口气。
“中了!中了!”老六在大树下猛跳,想要跳上去拿小箭。
两个侍卫迭罗汉攀上树干,上面的那个用力拔了拔,猛然一抽,拔下了小箭,却晃得下面那个猛打摆,两人差点一起摔成人肉大饼。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你们看!”老六兴奋地摇着小箭,跑了过来。“哈,上面真有一只蝉呢!好厉害!小朋友,你几岁了?”
“六岁。”壮壮大声回答。
“壮壮,做得好。”田三儿露出欣慰的笑容,揉揉壮壮的头发,又转向目瞪口呆的朱棣,面色转为严肃,“朱棣,你力气足,只要专心,不管瞄准动的、静的,活的、死的,大的、小的,应该都不是难事;可你心浮气躁,乱射一通,还想拿人当镖靶玩游戏,这简直是胡闹,白白浪费你的好根柢!我叫壮壮射箭给你看,只是教你明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竟然教训起他了?朱棣把头仰得更高,却是怎样也不可能比田三儿更高,而且又被那高大的身影压得有些心虚,他干脆转了身,去压更小的。
“你叫壮壮?”朱棣还是翘着下巴,摆了皇子的派头。“你哪儿来的?怎么进宫的?”
“我家在山里村,我跟三儿哥来的!”壮壮才不怕这个凶凶的小哥哥,他大眼圆睁,挺直小胸膛,中气十足地回答。
“三儿哥?”朱棣转头问道:“他是你弟弟?”
“嗯。”田三儿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也许,壮壮是小芋的孩子,若是如此,他应该算是壮壮的叔叔吧……
他心头一紧,难道小芋只是因为这样而不见他吗?那小芋也未免太小看他对她的心了吧。
他之所以将壮壮带在身边,一方面是真心疼他,想带他增广见闻,也趁空教他骑马、射箭;另一方面就是想向壮壮探询婆婆和小芋的事。
“喔!”朱棣扯出一个孩童不应有的诡奇笑容,恍然大悟道:“对了,原来你就是田三儿他家那个娃娃兵,听说你娘是个丑得不能再丑的丑婆婆,只好成天蒙着脸,不敢见人。”
“我娘不是丑婆婆,她是婆婆。”
“丑就丑了,还有什么好辩的?”朱棣没见过丑婆婆,也不知是怎样的丑法,但他有机会压倒小娃娃,说什么也要说个痛快,于是又劈哩啪啦说道:“你娘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坏事,长得那么丑,丑到你爹吓得逃出门去,不要你娘,也不要你了。”
“你胡说!”壮壮握紧小拳头,稚嫩的嗓音大叫道:“我爹没有不要我,他出门还没回家!”
“四弟,你别欺负壮壮了。”温文的朱标赶忙劝道。
“我哪欺负他了?我只是实话实说,大丑八怪生小丑八怪,又丑又怪,会射箭有什么用?还不是没爹要的孤儿!丑娘儿,没心肝,坏肚肠……”
“不准说我娘坏话!”壮壮大叫一声,扑了过去。
“你敢打我?!”
两个小孩顿时扭打起来,朱棣足足大壮壮三岁,在力气和身形都占了优势的情况下,立刻将壮壮压在地上,高高抡起拳头准备揍下去。
咦,手怎么动不了了?他扭了扭,气恼地回头一瞧——
田三儿寒着脸,紧紧抓住他的右手腕,不让他打。
朱棣吃惊地瞪住田三儿,但他仗着皇子的身分,倒也不怕,又嚷道:“难道不是吗?他爹不要丑老婆、不要丑小孩,活该他娘丑,只适合捡破烂、吃剩饭、睡人家屋檐下……啊!”他右臂倏地吃疼,原来是被田三儿用力扳住,他不禁痛得掉出一颗泪珠,哇哇叫道:“你大人怎么可以欺负小孩啊?”
“现在你又是小孩了?小孩会说这么恶毒的话吗?皇上要你念书你都念到爪哇国去了?”
“呜呜,好痛,放手啦!”
“师父,四弟他只是一时嘴快罢了。”朱标为弟弟求情。
“请太子殿下好好管教弟弟。”田三儿松了手,不再看朱棣。
他不会去打一个不受教的小孩,不是因为他是皇子,而是再打也是一颗顽石,徒然痛了他的手。但令他感到莫名气愤的是,难道没爹的孩子就是羞耻?就得任人欺负吗?
“三儿哥……”壮壮捡起放在地上的大弓,仍像一个忠心耿耿的小侍卫握牢着,可小手却是微微颤抖,小嘴也扁扁的,带着哭音问道:“什么是丑?娘是跟你们长得不一样,可爹没有不要他,也没有不要壮壮啊!”
田三儿蹲下来,直视那两颗含着水光的大黑眼,沉声道:“别哭,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既然你知道你娘不丑,你爹也没有不要你们,有什么好哭的?以后有人欺负你,你一样可以大声说——壮壮是有爹的孩子。”
“好!”壮壮努力地眨眨睫毛,勇敢地吞下眼泪。
“收拾一下你的弓箭,我们回家了。”
这边朱棣苦着脸,猛揉他的臂膀,瞧田三儿护着壮壮的模样,心中更是火冒三丈。
只是乡下丑婆婆生的没爹的小鬼,凭什么身分跑来皇宫射箭啊?还害他被田三儿扭痛了手臂,是谁以为仗了战功,就能大剌剌地欺负皇子?
可恶!好可恶!除了父皇,就算太子大哥也管不着他,如今竟然让田三儿折了他的手臂,呜,会不会这么一折,就害得他以后长不大了?
他愈想愈气,顾不得手痛,就从随行侍卫手中抢过弓箭,快速搭箭瞄准,打算给那个大眼睛的小丑八怪一个警告。
啪!箭头划破空气,发出嗤嗤的尖锐声响,正在跟朱标交待练习臂力功课的田三儿立刻警觉地转头查看。
来不及了!他心头大骇,只见那箭头闪着森白的光芒,直直往蹲在地上收箭的壮壮飞去。
他没有多想,立即飞身扑上壮壮,挡住那支凌厉不长眼的箭。
噗!这正是命中猎物的结实声音,但射中的却是田三儿的左肩头。
“啊!”射箭场惊叫声四起,乱成一团。
“射……射……射歪了……”朱棣气焰顿消,吓得丢下弓,脸色发白地退了好几步,“我……我只是要射他的脚边,吓吓吓吓……吓他……”
田三儿右手抱着壮壮,左手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也许正好牵动伤口痛处,他跌晃了一下,脸色不比朱棣更白。
“壮壮,没事吧?”他强露出笑容。
“三儿哥!”壮壮一见到那支插进他左肩的箭头,哪还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豆大的泪珠马上迸了出来,“呜,你一定好痛,你不要死啊!”
“死不了的。”没见到小芋,他绝不会死的!
他让壮壮自己站稳后,这才弯过右手,用力一拉,拔出了箭头,伤口顿时血流如注,红稠稠的煞是吓人。
“谁……帮我包扎一下……”话未说完,身边已经跑来好几个侍卫,手忙脚乱地撕衣服裹伤口。
“朱棣,你回去练箭靶,下回……”忙乱中,田三儿直视肇事者,一双眼眸也依然精锐有光。“下回射不中红心,我还要罚你!”
那雄壮威武的气势吓得朱棣魂不附体,怎么有人都快死了,说话还这么大声、眼神还这么凌厉啊!吓他是小孩吗?呜!
他连最简单的“是”也答不出来,只能咚地一声,跌坐在地。
又是一个令人担心的夜晚,小芋揪着心肝,等在三儿的房门外。
她的泪水早已流了又干、干了又流,她日也求、夜也求,只求老天爷让三儿平安无事,再也无灾无难。
“丁爷,大爷他……”一见丁初一出了门,她赶紧问道。
“婆婆,你放心,三儿哥已经睡了。”
“可怎么第三天才发烧?伤口不是收了吗?你今天晚上不用看着他吗?还是叫谁过来照顾他?”她着急地问个不停。
咦,婆婆真的很担心三儿哥喔!丁初一很难想象她竟会骗人。
“赵大哥说发烧是正常的,他已经下了药,只要三儿哥晚上出汗,赶明儿就好了。三儿哥也不要我陪他,他说我会打鼾,吵得他睡不着,反正他只是身上有个伤口,又不是不能爬起来喝水、上茅坑。”
“可是……”
“唉,为了小芋姐姐的事,三儿哥这些日子耗损了不少体力。”丁初一偷偷瞧了婆婆那低垂轻颤的覆面巾子,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本来这点小伤很快就可以调理好的,但三儿哥身体太虚,可能要休养一些日子了。”
小芋听了,心又是揪痛不已,除了自责,还是自责。
一切的一切,都怪她,若她不要骗三儿,也不会让他痴痴迷迷地伤心了好一阵子,如今意外受伤,无疑更是雪上加霜啊!
“唉!”丁初一叹得更大声了,“三儿哥身体这样,也只能将小芋姐姐草草葬了,就怕三儿哥伤心又伤身,这下子……唉!”
连续几声叹息,叹得小芋心惊肉跳,更是不知所措地捏着手指。
“啊,好晚了,我看三儿哥看了三夜,累死人了!婆婆,你好像这三天来也都没睡,我半夜起来跑茅房都会看到你。”
“我……我只是晚睡早起……”
她哪睡得着!可又不敢太过频繁地进去看三儿,只好在房外枯坐或徘徊,一旦房里有一点咳嗽或翻身声,她的心就提了起来。
三儿的气色实在不好啊,可偏又吃不了太多东西,唉,她愈想心俞急,不禁又望向虚掩的窗户。
丁初一察言观色,打了个哈欠,“婆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明儿还得帮三儿哥熬药、煮早粥呢。”
“喔。”她缓缓移动脚步。
时间到了,她自然会去忙,可现在她就是想陪着三儿。
说也奇怪,最该陪三儿的郡主是会来看他,却因为三儿大多时间都在睡觉,郡主觉得无聊,反而跑去跟壮壮说话、练武。
换作是她的话,她一定会时时刻刻守在三儿身边,让三儿醒来就能见到她……可是这个“她”,应该是小芋,而不是婆婆。
她紧抿唇瓣,回头已经不见丁初一了,她又转身回到三儿的房门外。
还是进去瞧瞧吧,瞧一下就好,看到他好生睡着,她才能放下心。
悄悄地进了门,再悄悄地掩起门,尽量放轻、放慢她颠跛的脚步,连呼吸也几乎快停止了……
屋内并不安静,床上的田三儿传来浊重的呼吸声。
三儿在发汗啊!她顾不得蹑手蹑脚,急急拿了搭在床边的巾子为他拭去满头汗水,凉巾子一下子就变得温热,她忙绞了水,继续为他擦汗。
他睡得并不安稳,不但汗珠一颗颗冒了出来,合起的眼皮也好像在作梦似地动个不停,这样子的病人,初一怎敢放心让他独睡啊?
“大爷,大爷,你觉得怎样?”她轻声而着急地问道。
病人依然双眼紧闭,呼吸声也依然沉重,一脸一身都是汗。
望着病榻上沉睡的三儿,小芋只能忍着心疼,含泪为他拭汗。
好久、好久没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