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没尝过,小芋低垂的头几乎要碰上荷花了。
“不过,她常常做芋头糕给我吃,我很想念那滋味,你有空的话,做来给我尝尝吧。”
“唔。”她一定没空的。
“我唱一支家乡的曲子给你听,好吗?”
“喔。”
“荷花开,荷叶儿重重,相思也重重,哥在这头找,妹在那头藏,妹儿无影踪,哥儿费思量,水上鸳鸯儿两只,水底金鱼儿做对,妹妹怎忍哥哥不成双?荷叶儿重重,藕断丝不断,还请妹妹快出来,携手与哥地久又天长。”
熟悉的家乡小曲回荡在耳畔,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唱出了昔日的欢笑。
那是她和三儿手拉手,光着脚踢溪水,在那个不知烽火为何物的年纪里,他们天真无邪地一起合唱,唱完了,他就闹着跟她亲嘴……
往事如梦,泪珠儿一颗颗掉进了荷花瓣里,晶莹剔透,汇聚成潭,映出垂首流泪的她,也映出身后一对深深凝视的眼眸。
“大爷,别唱了,我好累。”
“好,你累了,就睡一觉吧。”他拥住她的肩头,将她搂得更紧,柔声道:“放心睡,等你醒来,我们就回到家了。”
她真的累了,全然没注意到他已然哽咽变调的歌声,也没察觉那几乎揉进她手臂的大掌,她只想休息,再也没有力气藏起自己了。
闭上眼睛,抓着荷花,她窝进了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什么也不去想了。
马儿慢悠悠走着,人儿也沉沉睡去,大江东去,带走世间忧愁。
他低下头,隔着遮脸巾子,轻轻地吻上她的额角,而拥抱着她纤细身子的双手,这辈子无论如何是再也不愿意放开了。
第十章
黄昏的宫殿里,皇后正与皇帝共同进餐。
“皇上,常遇春老练稳健,作战经验丰富,你就别担心了。”
马皇后端上一杯酒,劝着愁眉苦脸的皇帝。
朱元璋一口饮下了,还是愁眉苦脸。“这回命他攻打上都,就是要消灭蒙古人的剩余势力,虽然去年打了胜仗,但北方是蒙古人的地盘,我们八万步兵、一万骑兵,怕是不够啊!”
“既然担心,你怎么不派田三儿去呢?”这几年随夫征战,马皇后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直言规劝道:“他本身就是一员勇将,又和常遇春那么熟,两人搭配起来用兵调度也灵活些。”
“田三儿那家伙。”朱元璋一脸不悦,“不过是个乡下来的粗汉子!一天到晚抗旨,还上表说要回家种田,是故意以退为进要朕晋升他官爵吗?哼,他以为有了陈友谅这桩功劳就敢跟朕拿架子吗?也不想想他只是投降的元兵,朕还怀疑他当年是蒙古人派来卧底的奸细呢!”
马皇后笑道:“瞧你说得田三儿好像多么大逆不道,你说说,他犯了什么罪?”
“呃……现在是没有,以后就有了,这种人将来一定会造反的!”
“是吗?田三儿就是这个性,光明磊落,有话就说了。”马皇后为皇帝挟了菜,注视着他道:“倒是可能造反的,是现在对皇上恭谨得要命,将来再趁你不注意时,从背后偷偷捅你一刀。”
朱元璋冒出冷汗,这把龙椅得来不易,他可得好好坐稳呀!
“不管了,他不听话,既然他想回家,朕就赶他回去。”
“所以,皇上准了田三儿的辞表?”
“准了。”
马皇后轻叹一声,“他只是个性情中人,想念未婚妻,不想跟瑶仙成亲,皇上就记在心里,当他是抗旨。我说呀,当皇帝不要这么小气。”
“朕小气?!”
“再说咱们老四没人能收服,现在给田三儿收得乖乖学箭、练功夫,臣妾以为,即使皇上不再委以田三儿朝中重任,可这么好的人才,又不在意权位功名,皇上不如请他专教皇子或是将士们箭术。”
“会射箭的人多得是。”
“皇上只是拿瑶仙当借口,归根究柢,就是不喜欢直话直说的田三儿吧?”
一语道破龙心,朱元璋喝了一口闷酒,他对谁都敢生气,就是不敢对一起同甘共苦过来的皇后生气。
“瑶仙不会强人所难,她要我跟皇上说一声,别再理会她的婚事了。”
“这怎么成?朕当叔叔的,又是皇帝,就不信不能为她找到如意郎君!对了,你说徐达他儿子如何?”
“瑶仙出城玩了,皇上想点鸳鸯谱,恐怕还找不到新娘子呢。”
“这么爱玩?都几岁了!皇后,你要好好教她做女人的道理啊!”
马皇后转头偷笑,要是让皇帝知道瑶仙跟着常遇春的大军到北方去“玩”,恐怕下巴会掉到地上捡不回来了吧。
至于不爱名利的田三儿,就让他去吧,新朝廷刚开始或许清清如水,可时间久了,水只会愈来愈浊,最后就会淹死一堆人了。
小芋怔忡地坐在灶边,午后凉风一阵阵吹来,但她还是无法清心。
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都怪她作了那一个奇怪的梦啦!
梦中的三儿,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她到现在都还能感觉他唇瓣的热度,而且他亲了好久好久,久到她以为他的嘴巴就要黏在她的头上了……
“猜猜我是谁?”眼前突然蒙上一双温热的大掌。
“哎呀!”她吓得立刻拍掉那双手,赶忙拉紧蒙脸巾子。
“吓到你了?”
“大大大……大爷,别跟我老婆子开玩笑了!”她受不起惊吓啊!
“猜猜我是谁?”大手才走,又蒙来一双小手。
“壮壮啊!”她好笑地拿开小胖手,转过身道:“别闹了,娘很胆小的,一颗胆被你吓破了,以后就没胆子了。”
“你就光叨念壮壮,不来念我?”田三儿带着笑意看她。
“我……”心头怦怦跳,她只敢瞧着他的脚,怎么立刻忘记他也来了,只管跟壮壮说教?
是不是相处久了,她也渐渐忘记将三儿当“大爷”看待?甚至忘了他显赫的将军地位,仍当他还是以前的三儿?
田三儿腋下夹着一卷东西,凝望低头不语的她。
“现在准备升火了吗?”
“还不到晚饭时间。”小芋站起身,拿起水壶晃了晃,“快空了,就先烧个开水,接下来就可以淘米煮饭了。”
“我帮你升火。”田三儿立刻蹲到灶下。
“我也来。”壮壮也笑嘻嘻地挤过去。
他们在干嘛呀?她才去水缸舀水,这两个男人就占据了她的地盘?
“来,壮壮,给你引火。”田三儿递过火折子。
“别给壮壮点火,火很危险的!”小芋急得摔下水瓢。
田三儿抬头看她,神情严肃地道:“壮壮也大了,就是要教他用火,这才不会有危险,以后我还要教他上山打猎,学着怎么采野菜、砍竹子、烤山猪。”
这简直是老爹管教儿子的口吻嘛!小芋张口结舌,无从反对。
“娘,你不要怕。”壮壮一下子就被熏出两颊黑烟,笑呵呵地朝娘亲招手,“三儿哥教壮壮,我学得好,以后就能帮娘点灯了。”
“壮壮,专心。”田三儿低声喝斥。
“好的。”小人儿乖乖地回去点火。
小芋站在一边,看着三儿教壮壮如何摆放柴枝、如何引燃干草、如何将火烧旺,不用烟来熏,她两眼就已经流出泪水来了。
当爹的,可以教儿子很多娘不会教的,壮壮一定需要爹啊!
“娘,三儿哥说,我们要回山里村了。”壮壮点好火,跑了过来。
“真的要回去了?”小芋赶紧拿帕子擦去泪水,又拿来抹抹壮壮那张小黑脸。
“你希望我继续当官吗?”田三儿的视线由灶火移向她。
“我怕你会被杀头。”她不敢看他,低下了头。
“哈哈!你果然了解我!”田三儿笑得开心极了,两个大大的酒窝显出孩子般的神情,再抬起了头,伸长手蓄势待发。
“别荡!”小芋慌忙拿锅盖掩住大锅,急急叨念道:“下面又是热水、又是锅碗瓢盆,你那么大个儿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
“哈哈哈!”田三儿硬生生止住想要跳上去屋梁荡秋千的念头,一双大眼比炎炎夏日还灼亮,两手一拍,语气兴奋地道:“朱瑶仙说得对,你真是了解我啊,了解到心坎里去了!太好了!”
不准他乱荡还高兴成这样?小芋只敢看一眼他好看的笑脸,然后赶紧转了话题。
“郡主这些日子怎么不来了?”
“她游山玩水去了。”
“喔。”
又是如释重负吗?她脑袋空空,竟然不是可惜了这段姻缘,而是觉得没有郡主过来跟她聊天,她会有一点点无聊。
田三儿仍是蹲在灶边摆弄柴火,突然,他抽出了插在怀里的卷轴。
“我刚才和壮壮在整理房间,其实才来应天府一年,也没多少东西要带回去,有一些不要的,就清出来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卷轴,十六岁娇俏甜美的小芋跃然而出。
他瞄了一眼,没有犹豫,随意卷起就往灶火塞去。
“烧了!”
“不要啊!”小芋惊叫出声,扑过去想抢救那幅画。
“火很危险,你抢什么!还想被烧吗?”田三儿挡住了她。
“那是、那是……”小芋伸长手,就算被烧,她也要抢。
但是,她只抢到了画轴的小木棍,接着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画像在火光中烧黑,化成了灰烬。
田三儿拿过她手中的小木棍,往火里丢去,扶她站了起来。
“灶边很热,难怪男人不喜欢下厨了。”
小芋呆楞楞地让他压回了凳子上,犹不敢置信地瞪住红红的灶火。
“那是大爷最喜欢的画啊!”她终于把话说出来了。
“我是很喜欢,但我喜欢的是画中的人,小芋。”
又在叫谁了?她心口一跳,结结巴巴地道:“是……她啊!如果……如果你喜欢,怎么将画烧了?”
“你舍不得?”
“大爷想她的话,以后就看不到了呀!”
“那张画,是从前的她,不是现在的她;现在的她,样子可能变了,就算我成天瞧着这幅画,也不是看着她,而是看错人了。”
“我听不懂。”好乱,是她变笨了吗?
“娘!”壮壮跳过来,眨眨明亮的大眼睛,自告奋勇充当“翻译”,“三儿哥说,小芋姐姐长大了,脸不一样了,就像现在将壮壮画下来,可过了几年,壮壮又不一样了。所以,画里的壮壮不是真的壮壮,画里的小芋姐姐也不是真的小芋姐姐。”
“可是,她死了,样子不会再变了呀!”
田三儿继续解释道:“就算她死了,也是两年多前的事,那时的她,也应该跟我记得的十六岁的她不一样了。”
“可是可是……”她揪起心肠,粗嘎的声音不觉哽咽住了,“以前的她,一定比较好看,可以让大爷留下很美的回忆……”
“人总会老,容貌也会改变,我可不希望等我老了,我的娘子只记得年轻英俊的田三儿,却不爱老老的、皱纹长得像蜘蛛网的老三儿。”
“可是烧了,她不在了,既不能白头到老,也不能再见到人……”
“你为什么这么希望我想她、看她?”田三儿的目光片刻也没放过她,“是不是你也很希望你的相公想着你、看着你?”
小芋的脸蛋倏地胀热,还好脸皮本来就黑黑红红的,又遮了巾子,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变化。
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层层地被三儿揭开了,躲在黑暗里的那个小芋,头一回看到了微明的天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