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雏儿为许二小姐一行四人打开偏门,迎他们入大厅,并奉上热茶之后,就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偌大的一个三千阁,除了他们四人以外,竟没有一点人声,安静到一种诡异的地步。
胆子特别小的贴身婢女一步也不敢动,紧挨着自己小姐伺候。而坐在唯一一张椅上的许二小姐感染到小婢的紧张,也忍不住戒备起来。倒是身后那两个汉子眼珠子乱转,对这富有盛名的三千阁相当感兴趣。
这样的一间顶尖青楼,光是坐在厅里喝茶看看姑娘摇曳生姿,就要花掉他们一个月的薪饷。趁今天陪着二小姐来的机会,他们也好亲眼看一下传说中的十二金钗。听说那位月映,还是二小姐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么说来,她也是许掌柜的女儿了啊……两个汉子一思及此,不禁面面相觑起来。然后紧闭嘴巴,保持绝对的沉默。
楼高处,那长长的阶梯上,一身澄金衣裳的姑娘搭着扶手走下,裙摆摇曳而生姿。月映今天盘起长发,露出优美的脖颈,肌肤莹透美丽。她薄施脂粉,唇上一点珠光色的浅红,指尖上染着近乎暗金的颜色,更衬她一双手白皙美丽。
发上只簪着一柄玛瑙的钗子,垂下一串淡紫的兰花。
她步履从容,落落大方,微微笑着的脸庞很漂亮,她的气势内敛。
月映来到许二小姐面前,两人隔着三四步的距离。
许二小姐娇贵的从椅上站起身来。“八年不见了吧?映妹妹。你瞧起来气色很好。”
“托福。”月映含笑一礼,扬起睫来,却见那深潭般的眼里一片深幽的黑色。“许二小姐今日来访,为了什么呢?”
“妹妹真是心急。”许二小姐娇滴滴的掩口笑道:“都没有问候一下姐姐近况呢,你就这么赶姐姐走吗?”
月映勾着唇边淡淡的笑意,也不接话。
许二小姐优越的坐上椅面,将指尖得体的搭在膝上交叠,“姐姐今天过来,一来呢,是想看看妹妹你过得如何,要是饿着冻着了,就来找姐姐帮忙,姐姐不会不救你的。”她用眼睛挑她一眼,“二来呢,姐姐是要告诉你,姐姐要办婚事了。你看姐姐多记挂你,还亲自进这花街来送帖子给你呢。”
她修饰得精致美丽的指尖接过小婢女呈上的帖子,用一种赐予的高傲姿态递向月映。
“到时欢迎你来呀。”
月映不动。只用眼睛瞥过那帖子上烫得大大的双喜字。
身为伺候人的元宝儿小碎步上前,接了过朵,转呈给月映。
“妹妹不揭开帖子来看看吗?”许二小姐笑得轻蔑而带着得意。
月映的视线已经从帖子上的双喜字上收了回来。“劳驾二小姐亲自送来,映真是受宠若惊。到时会准备厚礼送到府上,以恭贺二小姐。”
“你我姐妹一场,做什么这么客气呢,你来观礼就成啦。”
“映会注意日子。在此先恭喜二小姐了。”
“妹妹真是见外,”许二小姐瞅她一眼,眼睫微眨,“做什么学外人称『二小姐』呢?你该喊一声『姐姐』的呀。”
月映敛在袖里的指尖微微掐着,那幽深的眼里情绪浮动,微星都烈化成火光,转瞬又压下。“映十二岁离开许府,就已切断关系,恐怕无法如二小姐的愿。”
“说起来,你的性子也太倔了。”许二小姐好整以暇的喝口茶水,睐她一眼,“不就只是要你到前厅去问候一下官老爷吗?你逃得飞快,连袍子都落到地上了,那官老爷多扫兴呀。害得爹爹的面子都丢光了,不得已才打你几下的,你就装病装伤的赖在床上不起身了,真是不体谅爹爹的辛劳。”
她温温柔柔的说话,出口的都是尖刻而丑恶的过往。
一旁伺候的贴身小婢听得浑身寒毛直竖,她年纪的确还小,但她听得懂二小姐的弦外之音。
身后护卫着的两个汉子听得二小姐这些话,略一想像就听明白了。他们骇然的望向二小姐,又瞧向那淡淡勾着浅笑,眼里一片冷漠的月映。
十二岁逃离许府的话,那许掌柜从她多小的时候开始,就要她去伺候那些官老爷的?二小姐跟前的贴身小婢,也不过就只有十三岁,那明明还只是个小娃娃!
月映望着她,那充满骄傲与胜利姿态来向她炫耀的女人,她带来的喜帖,恐怕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她当初被娘亲哄着逃出许府,来到三千阁门前时,她看着俯视她的阁主,清晰的说出她要将自己卖给三千阁。她在十二岁的时候离开生养她的地方,并决然的将自己卖入青楼,然后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将自己的初夜高价卖出,并在同一年付清了自己的赎身费,自此,她以自由的姿态,在三千阁里,以十二金钗的身分张起属于她的艳旗。
多少苦头她都撑过来了,如今,在眼前的只是一个仗着父荫、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徒逞口舌之快而已,她不该太放心上。
徒逞口舌之快而已,她不该太放心上。
月映微合眼睫,隐去了其中暴烈的火光。
“二小姐的帖子,映已经收到了。”她轻轻点头,“映还要理事,恕映不奉陪了。”
她轻福一礼就要走开,许二小姐见她不理会她的挑衅,怒上心头,气得一拍椅把,起身指向她。
“月映,你不看看帖子上那位相公是哪位吗?”
她略停步,复行。“映会看的。”转头吩咐伺候人,“送客。”
许二小姐银牙暗咬,“是方家大公子呢。就是你无耻的在镜照河上勾引他的那位少行公子。”她略昂首,宣布她的喜讯:“身为正妻,身分可不能太低呀,身子清白更是必然的。但看妹妹在风尘里待这么多年,恐怕也要被恩客们嫌弃了吧,姐姐可以宽容一点,让你以妾室身分嫁进来。果然是妾生的女儿,说什么也构不上正室的位子呀。”
那种轻蔑侮辱的言词,竟连同她最重要的母亲也一并骂进去了。
不可原谅。
月映沉默片刻。她静静回身。
裙摆轻曳,荡漾如微风中的花朵,她长睫轻垂,唇边微笑淡淡。步履慢慢,她行到许二小姐身前,与她同父异母的姐姐相对面。
许二小姐笑得挑衅而轻蔑。
第9章(2)
月映开口,声音很轻,眼神很冰。
“拥有轻蔑他人的权利,真的那么值得骄傲吗?”
许二小姐眉梢一扬,讥诮的目光分毫不让。“只是要让你明白本分。出身低贱就是低贱,任你讨好多少男人也不会改变,清白已毁、破了身子的你还想和本小姐争夫婿?哼!你只能做妾!这一辈子都要给本小姐端茶倒水、支使奴役。你要记牢了!”
“少行不会娶你。”月映偏首,轻笑起来,“我想,他宁愿终生不娶,也绝对不会如了你的妄想。”
她的笑容在许二小姐眼里看来简直刺目碍眼。
“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她尖声骂道,一巴掌挥了过去。
月映连眼也不眨上一下,一抬手就拦住了她的掌势,下一小瞬间,她修剪圆润的指尖就刮花了许二小姐的脸,飞溅细细血珠。
许二小姐自小到大从没人打过她,连身为爹的许掌柜都疼若至宝,纵放宠爱。她被这么一下狠狠的打懵了,惊怒交加,感到大受羞辱。
“杀了她!杀了她!你这贱人居然敢打我——”
她大喊大叫,命令身后的汉子动手。
但那些晓得武功的汉子却打心底感到一股寒气直冒,这偌大的三千阁看似寂静,空无一人的模样,但方才二小姐指甲尖一动,作势要打月映的时候,他们就领受到丝丝针扎尖刺般的杀气萦绕身周,恫喝他们不许出手相帮。
而现在二小姐气昏头的吼叫更令那些隐伏暗处的杀气越发冰冷,那两个汉子汗湿背心,动也不敢动上一下。
月映没有任何犹豫,反手又是一巴掌。
“住口!三千阁内,不许秽语污言。”
许二小姐双颊都被打红了,不一会儿就高肿起来,她捧着双颊,恨极了。“你不会得意太久的,月映!我一定要你付出代价,你别想嫁给少行当妾!我不会准许的!”
“方公子是个活人,不是死物。”月映敛袖,冷眼看她狼狈,“不是你要搓圆捏扁,都能随你心意的。”
许二小姐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大叫大骂,极为难看。
正当此时,门外又响起敲门的声音。
元宝儿示意让金宝儿、银宝儿去看看,两姐妹小跑着去开窗子,得到来人恭敬有礼奉上的,指定交给月映的红色帖子。
“好奇怪啊,这是什么呢?”
姐妹俩歪着头,看着帖子上银烫的四个大字:绣球择妻。
她们将帖子递给元宝儿,她检查了一下没有问题,又转呈给月映。
她揭开帖子,看见里面印制的字样,惊讶的睁大了眼。“这是……”她愣着好一会儿,蓦然笑了。其音清脆而欢愉。
月映轻声吩咐:“元宝儿,去方府回话,就说『月映会到场的』。”
“是。”伺候人伶俐的奔出阁去。
月映睇向许二小姐,含笑道:“要给二小姐的帖子,应该也送到府上去了吧?二小姐还是快些回去接帖,好做准备。”
“你故弄什么玄虚?”许二小姐恨声道。
月映微扬手中帖子。“不是我,是少行。啊,请恕映不送了。”
转过身,她低笑声不断,一边笑着,一边往楼上走去。金宝儿随她上楼,银宝儿为许二小姐一行人打开偏门,送他们出阁。
许府二小姐一行狼狈的回去了。
被吵起来的冬舒恋脸上犹有睡意,她摸到月映的厢房里,和她窝进了同一条被子,连带把她那件狐裘也塞进被里。
月映卸下钗饰,妆也洗去了,她抱着膝坐在被褥上,指尖卷着长发。“我的耳饰似乎少了一只。”
“真的吗?让元宝儿帮你翻找一下。”冬舒恋想睡得不得了,又强撑着想和月映说话,不免说话含糊,内容也很不敏锐。
“不见的是阁主送我的那副耳饰。”月映纤指轻戳着她脸颊,“你真的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冬舒恋迷迷糊糊,茫然半晌,忽然大睁眼睛!
她看见月映眯细眼睛盯视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间发出咕一声。然后她又赶忙闭起眼睛,用无辜的声音装出一副委屈。
“人家不知道呢!”
月映也不去逼问,反正看着她心虚神色,又比照方家送来的帖子,她大概也猜得出来耳饰是落到方少行手里去了。他必然是在手里握着她的贴身饰品,然后与家人周旋,甚至制定了这么一个荒唐的方法。
上镜照牌楼去抛绣球?真亏他能下定决心。
装睡的冬舒恋见她没有再问,就睁开眼睛,从她手里抽走那张帖子,又对比了一下许二小姐送来的喜帖,不禁为许二小姐可怜起她丢失的脸面。她前脚来送喜帖,人家后脚就跟来递绣球帖子了。
“映,这帖子上只写了你和许家二小姐的名字,要接绣球的只有你们两个啊?”冬舒恋微嘟小嘴,感到有些无趣。
“一个大男人登楼抛绣球,就已经很热闹了,怎么,你还嫌不够热闹?”月映戳完她脸颊,改捏她鼻尖,冬舒恋张口,作势要咬她。
“王爷最喜欢热闹了,人家想和他坐在茶楼里,一起看绣球招妻。”冬舒恋露出非常愉快的笑容,显然对于方少行的创举相当满意。
月映对于她好玩的性子实在无从劝说。
“映映——”冬舒恋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