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或是日后接小玥的孩子,总是用得上的。
他没有想太多,就是这么做了。
梁绽晴微蹙着眉,细细地打量着韩澈平静无澜的神色,她沉默了很久,而后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
“韩澈。”她唤他,缓缓地将视线对上他的。
“嗯?”
“我并不恨你,你不用对我感到愧疚,或是想要补偿我什么。”她生病时对她的照顾、那些管家厨师与佣人、一次付清了谦谦好几年的学费、和她现在在他事务所里的工作,除了他对她的内疚感使然,她实在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韩澈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回话,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是愧疚吗?他并不认为自己怀着这样的心思。
“我跟谦谦过得很好,你不用再为了我们费心,谢谢你,真的。”梁绽晴直直地望进他眼底。
她语气中的真诚无伪和坦荡地迎视着他的眼神,不知为何,竟让韩澈觉得十分的凄凉。
“总之,谢谢你送我一程,我跟谦谦自己回去就好,你不是要去巡视工地吗?再晚就迟了,谢谢你,再见。”梁绽晴向他微笑,打开了车门就要下车。
韩澈再度捉住她手臂,将车门关上,梁绽晴偏头,不解地望着他。
一个令人费解的问句飘出来,回荡在车内的狭小空间里。“你爱傅纪宸吗?”
杏眸先是圆睁,而后掠过一丝迷惘。
梁绽晴轻轻地拍开了韩澈握着她手臂的手。
“是的,我爱他,否则我就不会如此爱他的孩子。”她给了他一个客气得体的微笑,然后退开,将车门在她身后轻轻地掩上。
“明天见,韩执行长。”
韩澈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恍惚之间,听见自己发动了车子,转动了方向盘。
开车平时是一件这么令他心情平静、思虑清晰的事情,此时此刻,居然只让他觉得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沉重与怅然……
这股莫名的、难言的,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的难受,让韩澈在巡视完了工地之后,又驱使他将车子开回到梁绽晴家的矮篱外停下。
他没有想要按电铃惊扰她与女儿,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车内,看着客厅里亮着的灯火,听着隐约从屋内传出来的谦谦的笑声,怅然若失。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坐了多久,车上播放的CD已经换到了第三片第七首,他听不出来音响里的那个男歌手究竟在唱什么。
他突然想起一直遥望着不该爱的女人的父亲,带着父亲的孩子黯然离开父亲身边的阿姨,与苦苦希冀着心爱男人,却从得不到他的爱的母亲……为什么他此时觉得自己像他们一样的狼狈?
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突然从屋内奔出来,连屋子门也忘了掩上,咚咚咚地就跳进了院子里……
谦谦?
韩澈在第一时间冲下座车来到矮篱旁,隔着篱笆门唤那个神色慌张,手里还抓着一只小熊的小女孩。
“谦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韩澈担忧地问道。
“韩、韩澈叔叔……”小女孩认清了来人之后,随即爆出哽咽的哭音,楚楚可怜地哭诉道:“蟑螂……好大……会飞……谦谦怕怕……”
“蟑螂?会飞的大蟑螂?那玛麻呢?”好吧!看来害怕蟑螂的基因是会遗传的,那孩子的妈呢?她害怕蟑螂的程度恐怕不比谦谦少,她也吓坏了吗?
“玛麻在客厅打蟑螂,谦谦怕怕,谦谦出来等玛麻……”
梁绽晴在打蟑螂?韩澈脸上的表情比看见扫把会飞更惊讶。
“谦谦,你好乖,你先帮韩澈叔叔开门,我进去帮玛麻的忙。”
“噢,好……”小女孩很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踮起脚尖将篱笆门打开。
韩澈摸了摸谦谦的头,蹲下来与她平视。“谢谢你帮叔叔开门,你要跟叔叔一起进去吗?”
“不要!”谦谦惊慌地摇了摇头,断然拒绝。“谦谦怕怕蟑螂,谦谦在院子里玩沙子等韩澈叔叔跟玛麻。”
“谦谦一个人在院子里会怕吗?”韩澈找到墙壁上阳台电灯的开关,将它打开,照亮院子,小女孩一个人留在院子里没问题吗?
“谦谦不怕,有把拔和玛麻的小熊陪谦谦。”小女孩扬了扬手中拎着的,玛麻送给她的那个,肚子里装着把拔房子钥匙圈的布制小熊。
韩澈望着谦谦紧抓着不放的小熊一眼,不禁失笑,温柔地说道:“好,谦谦在院子里玩,叔叔帮忙玛麻抓完蟑螂之后再出来叫你进去好吗?”
“好。”谦谦抹了抹颊边的泪,愉快地答应了韩澈之后,便带着小熊,迳自蹲到院子里的沙坑里去玩沙了。
韩澈无法形容自己走进屋内看见的情景有多荒谬。
他不知道梁绽晴究竟是怎么办到“打不会飞的蟑螂”这件事的?总之那只蟑螂是已经翻肚且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而她拿了扫把和畚箕想去将它的尸体扫起来时,又被忽尔翻身过来爬了两步的蟑螂吓得花容失色,手滑掉下的畚箕重重地砸在蟑螂身上。
惊觉蟑螂还没死透的梁绽晴,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地跑去拿了瓶不知道什么喷雾状的东西,朝蟑螂胡乱猛喷乱洒了一阵,飞快地跑去厨房拿了一杯热水出来拼命往它身上倒……
这真是全天下死得最惨的蟑螂了……韩澈不禁这么想。
“谦谦,玛麻已经……韩澈?”梁绽晴千辛万苦地解决掉蟑螂之后,抬眸,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玄关处多站了一个人。
她那一脸惊魂未定,眼眉鼻子都红红,眼角还依稀有泪光的样子,韩澈就算再看一百次也觉得想笑。
不知怎地,梁绽晴突然心虚地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方才的举动辩驳一下。
“我、我在厨房洗碗……它突然飞出来……”
记忆里有一个小小的,似曾相识的画面悄悄在韩澈心里探出头来。
“我、我要把酒放进去柜子里……它掉出来……呜……从我手臂上……呜……”
浮现在他眼前的是梁绽晴哭得抽抽噎噎的脸,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忽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谦谦吓了好大一跳,然后我拿了拖鞋……杀虫剂没有了……我拿防蚊液……呃……韩执行长,你为什么在这里?”梁绽晴认真地解释了好半天,终于发觉她此时的重点应该是放在韩澈为什么在这里,而不是在解说自己方才每个举动背后的动机。
“谦谦开门让我进来的,她说你在打蟑螂,我进来帮忙。”韩澈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他皱了皱眉,思绪仍落在远方。
梁绽晴的视线透过窗户飘向那个玩得兜头兜脸都是沙子的小女孩,她应该找个机会好好地、慎重地告诉谦谦,不要随便开门让除了妈妈以外的人进来。
“谢谢你,我自己来就行。”梁绽晴朝韩澈微笑。
谦谦比她更害怕蟑螂,身为个母亲,她拼着一条小命被吓掉的危险也得处理掉它。
梁绽晴用了几乎半包卫生纸盖住地上的尸体,小心翼翼地用扫把将地上那团混乱扫进畚箕里。
一个小小的疑问从韩澈心中冒出来——
“你你你……不要丢在垃圾桶里,你去把它拿出来丢到办公室外面去……要是它爬出来怎么办……”
“你、你你你不要过来,你先去洗手,你刚刚摸过蟑螂……”
她要丢在哪里?
第8章(2)
韩澈看见梁绽晴用了好几层塑胶袋把畚箕里那堆东西包起来,走到后阳台,再折回来。他不知道她究竟把蟑螂拿去哪儿了,总之一定不是屋内的垃圾桶就是了。
“好了,我弄好了,谢谢你执行长,我真的不需要帮忙。”虽然眼角的泪光透露出梁绽晴方才快被吓死的讯息,但她在韩澈面前表现出来的态度仍是不疾不徐。
韩澈无法将记忆中那个惊惶失措的梁绽晴,和眼前这个正对他客套微笑的女人联想在一起。
这种既荒谬又不可理喻的感觉,让他想起了他同时看见她的骄傲与脆弱,且深受吸引的那个夜里。
韩澈突然记起她唇瓣的触感。
她的吻里有威士忌的灼热,有曼特宁的香醇,她的味道很好,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还要柔软,他是那么地想要攻占……
原来他从没有忘记,只是选择尘封在心底。
梁绽晴傻傻地看着韩澈,她已经告诉他她不需要帮忙了,这样已经很直白了,他还不出去吗?可是……是她多心吗?总觉得韩澈的神色有点不对劲?
梁绽晴走到韩澈身前,虽然心里隐约觉得这么做并不适当,但她想起他是个曾经发烧到接近四十度、还硬要逞强熬夜加班的男人,就不禁有点忧虑,她手举在半空中,犹豫地落下,又勉为其难地抬起来,略微踮了踮脚,终于缓缓地将手抚上他的额头。
韩澈的身体在感觉到她微凉的手后一震!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好烫……是发烧了吗?”
“是不是天气太热,刚巡完工地,有些中暑?”
“嘿,回答我的问题,你生病了、发烧了?因为病了,工作才做不完;你好累,才找我来煮咖啡是不是?”
“你真不该这么逞强的,偶尔也分几个工地下去给别人巡,你是执行长,不用什么都亲力亲为的……”
“韩澈,你已经十分出色了,你这么努力,究竟想要证明些什么呢?”
“还是你要先坐一下,喝点什么?”
“韩澈,我的王子,你今晚要喝咖啡吗?”
落在远方的思绪被眼前的视线拉回,韩澈听见自己胸口急喘了一声!
过去和现在的画面在他眼前更迭,交错成为一个再清晰不过的重影。
那些被压抑的、被抛下的、被放弃的、不愿承认的,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挟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劈开他心田,狠狠地朝他反扑而来!
属于过往的一切回忆绵绵密密地回涌至他的心里,并且伏窜地比从前更强更急!
他被迫正视这些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与抛下的过去!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与梁绽晴那段没有承诺的肉体关系里十分安全,但那杯放在傅纪宸桌上的爱尔兰咖啡,却让他措手不及地看见自己的软弱……他是如此害怕被某样自身无法控制的情感牵绊,更畏惧每一个会超出他掌控的规则。
他想起那个折磨了父母大半生与毁了自己童年的爱情形象,他眼前还有这么崇高的事业理想与目标等待他完成,他不要被愚蠢的情感操弄,他不要爱情!
于是他抛下梁绽晴,将她像个失宠的玩具般抛弃,并且无情地践踏她最吸引他的骄傲与自尊。
他狠狠一刀斩断的并非只是梁绽晴单方面的爱恋,更是她紧紧缠在他心上的牵绊。
他说服自己,他并不爱她,他厌倦她是因为她开始庸俗地跟他要起真心与承诺,他并不在意,不爱、不愧疚、不思念,更不牵挂。
他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连根拔除,刻意漠视自己的行为释放出的讯息。
直到他开始怀念起她从前曾对他显露出的柔情缱绻的这一刻,他心上才倏地讽刺地涌起了许多明白。
他终于明白,昔日那个让他终于决心抛下她的原因,不是因为她向他勾勒起来来的蓝图,而是因为他如此害怕那个想一心一意应允她的自己。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已经站上了理想的最高点,却仍要给自己堆积如山的工作,好让自己没时间感到内心空乏与思念她?
他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在每个凌晨两点钟的夜里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