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料,要不是今晚得见城中那么大的阵势,他还真不知晓,老喜欢赖着他的穆纤云,居然就是鼎鼎大名的南华郡主。
“没有。”当他还在装傻,穆飞星咬牙切齿,“你已经说得很具体了。”岂止是具体,细节都一一点到,还明目张胆在他面前挑逗纤云,实在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他转头,冲死死抱住他的连华能喊道:“还不放开我!”
“飞星哥哥究竟是怎么了?”穆纤云在一旁瞧眼前的两人你拉我扯,搞不明白他俩究竟唱的哪一出,她禁不住纳闷地发问。
“还有你!”不问倒好,一问惹祸上身。一把剑“咻”地从那边指过来,在她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打转,“你一个女孩子家,跑去妓院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穆纤云小心地用手指头夹住剑锋,稍微偏离了自己面容一些。
“好奇?”听到这个答案,穆飞星差点憋过气去,“男人去妓院,你有什么好奇,偏要跟着去凑热闹!”
这下好,连清白也赔给这个付千巧了,叫他如何跟爹娘交代?越想越气,穆飞星止不住又狠狠瞪了一眼还在装无辜的付千巧。
“我好奇连大哥对付千巧好声好气,好奇付千巧在妓院做记号。”穆纤云努力地辩解,觉得很有必要解释自己的行径,“我是跟着去了,谁知道跟着他上床之后——”
“纤云,别说了好不好?”连华能一边拖着穆飞星,一边拜托穆纤云。纤云这丫头,哪壶不开偏要提哪壶。再这么刺激飞星,穆王府今晚不出人命才怪。
“为什么不说?”跟踪没成就,掉下秘道担惊受怕半天,而后还穿行山路,结果回来还被指责,想起来,委屈的是她呐,“谁知道跟他上床之后,不小心触动了机关,我们会掉进秘道呢?”
面前的两个人忽然傻掉,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飞星哥哥?连大哥?”穆纤云在他们面前挥挥手。
“你是说,你们——”穆飞星指指穆纤云,再指指付千巧,“只是掉进了秘道?”
听了半天,付千巧总算明白穆飞星误解了什么。他上前一步,向穆飞星拱手施礼,“穆公子,你误会了。我与令妹误中陷阱,在秘道中费劲周折找到出口,而后从城外奔赴回来,如此而已,再无其他。”
“对了,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想起悬而未决的问题,穆纤云忍不住又问付千巧。
付千巧看看一脸好奇的穆纤云,再看看穆飞星和连华能,回答道:“一个和我有点过节的人。”
“是杀死若绮的那人吗?”
“我不敢肯定。”付千巧摇摇头。
“这样吧——”穆纤云拍拍手,“不如我们帮你找。”
“帮我找?”
“对呀。”穆纤云走到他面前,自下而上地看他,“你在江南人生地不熟,找人哪有那么容易?可是穆王府就不同了。何况你也算是把我从秘道救出来的人,穆王府知恩图报,帮你找个人,又有何难?”说完之后,她转头看了看身后的穆飞星,“飞星哥哥,你说是吧?”
话都说到这分上,他若说“不是”,岂不是自砸穆王府“知恩图报”的招牌?穆飞星瞪了穆纤云一眼,直到她吐吐舌头跳到一边,他才对付千巧笑了笑,“付公子,方才是我猜疑了,还请见谅。纤云说得没错,若是信得过穆王府,还请说出内情,我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穆公子客气了。你愿意帮忙,我就不加隐瞒了。”付千巧顿了顿,开始回忆,“数月前,我因故晚归,遭一蒙面人袭击,来人体态娇小,应为女子。她不分青红皂白,招招意欲将我置之死地,似有莫大仇恨。因自小家父对我多有教导,我在外素来小心,从未与人结怨,所以肯定并非是我认识之人。她武功极高,我勉强支撑。到后来体力不支,胸前被她猛击一掌。孰料她并未乘胜追击,反而愣在原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话,由于语调奇怪,我只能听清楚一个‘男’字。我趁她分神,借机扯下她蒙面的黑纱,看清了她的样貌。她怒极,却并未杀我,只是丢下我离去。我觉得此事大有玄机,因此南下寻找。那日在秦淮河畔竞选花魁,参赛女子中似乎有她。本想跟踪查看,不想——”他瞅了瞅穆纤云,她却装作没有听见,“而后,我受伤,住进了连公子别院。我思索既是在教坊女子中见到她,推测她也应该是身处烟花之地。于是,我拜托连公子,为我弄了一份南京城详尽的地图,从教坊乐楼开始一一寻找。”
穆飞星和穆纤云的眼神一起射向坐立不安的连华能。
“由于交手之时,我无意看见了对方右手腕有形似蝴蝶的奇特胎记,于是就要求看看所有花娘的右手腕。在醉梦轩,我看了所有花娘的右手腕,没有一个有如此胎记。后来老鸨无意提起还有一位杂工下人,我起了疑心,于是要求去她房中安歇一晚。休息是假,搜查是真。不想,郡主尾随而来——后面的事,你们应该很清楚了。”
“你怀疑,醉梦轩的那名杂工,就是你要找的人?”穆飞星沉默片刻,问付千巧。
“我见过那名女子的容貌,姿色平平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当日在花魁选秀中见到她,还好奇凭她的姿色,怎可立足。现在想想,她若是以一般杂役的身份混于其中,也没什么稀奇。”付千巧旁敲侧击,并不作肯定的回答,“醉梦轩的老鸨说她到邻城为姑娘们买胭脂水粉,我们无须打草惊蛇,只待她回来,就可真相大白。”
“好,就照你说的办。”穆飞星点点头,“若她真是残杀若绮的凶手,定当法办!”
“爷!”
穆飞星的话音才落,就见常欢奔了进来。
“怎么了?”
“爷——”跑得太急,常欢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方才衙门派去的人来报,醉梦轩着火了!”
整个醉梦轩,被火舌舔噬。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夜空。
楼前人头攒动,一帮女子被疏散到安全的范围,花容失色,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八面玲珑。
“你们都傻愣着干什么?救火呀,救火呀……”老鸨跺脚,声嘶力竭地叫喊,“我出一百两——不,一千两,只要救得了我的醉梦轩!”
酬金诱人,人群中有人蠢蠢欲动,有几人提了水,刚走到门前,门板在高温的烘炙下崩裂,火苗蹿出来,吓得他们抱头鼠窜,不敢再轻举妄动。
无人再敢上前。老鸨眼睁睁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自己多年的经营就这样付之一炬,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手段高明,手法巧妙。”付千巧摇摇头,低声道,“我们还是迟了一步。”
穆飞星望着不远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鸨,“我们已经打草惊蛇。那人一方面烧掉醉梦轩,不让我们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一方面必定已有所防范。我们在明,她在暗,行事可谓处处受限。”
“我的醉梦轩啊……”老鸨捶胸顿足,哭得好不伤心。
“娘——”
有女声在唤,随后,那群姑娘中忽然款款走出一名女子。付千巧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位深夜造访的旋影姑娘。
旋影走到妆容模糊得一塌糊涂的老鸨身边,伸手扶起她,拿出锦帕为她拭去泪水,安慰道:“娘,别哭了。醉梦轩没了,只要我们人在,还可以东山再起的。”
“旋影哪——”老鸨抽泣着,转过头看她,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哭还是在笑,“我的银票家当全在醉梦轩里,一把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烧起来,现在楼没了,钱没了……”瞧了瞧身后的姑娘们,她又悲切起来,“没钱没房,你们这些姑娘也迟早散去。要东山再起,谈何容易?”
旋影盯着几乎已经绝望的老鸨,又瞅了瞅身边已经烧成一个空架子的醉梦轩,似乎在考虑什么。
“走吧,走吧……”老鸨摆摆手,心灰意冷,“去找出路,及早为自己打算才是。”
“娘——”旋影轻声叫她,忽然偏头,伸手到自己耳边,取下精致的碧玉耳饰,又一一解下自己的项链、手镯和腰间配饰,想了想,又拔下头上的一根纯金发簪,拉过老鸨的手,尽数交给她。
“旋影,你、你这是干什么?”老鸨望着旋影。
“娘,这给你。”旋影合拢老鸨的手,“逃出来的时候,我身上值钱的东西也只有这些。这些年,你待我们姐妹不薄。就当尽了旋影的一份心,你就收下吧。”
老鸨红了眼圈,抱住旋影,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又有几个醉梦轩的姑娘走过来,围在她们身边。默默解下自己随身携带的值钱配饰,递给老鸨。
“看不出这位旋影姑娘,这么顾念旧情呐。”连华能啧啧嘴,颇有些钦佩地感慨。
旋影的眼神突然飘过来,落在付千巧的脸上,片刻后,又不经意地离开。
很随意,而正是因为太随意,随意得仿佛她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令付千巧对她,有了几分揣测。
“有了!”穆纤云忽然叫起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让那个人露面。”
“什么办法?”身边的三个男人一起问她。
穆纤云双手拍了拍,望着他们,脸上忽然浮现出可称之为“诡异”的笑容。她努嘴示意大家看前方那群“无家可归”的女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若绮死了,醉梦轩没了。但,如果我们再建一个什么轩,然后——再出现一个和若绮长得相像的女人呢?”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格外地慢,同时,还别有深意地望了付千巧一眼。
而付千巧,在她这种很有“目的”的眼神注视下,忽然觉得后背发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由心底滋生。
真的是不好的预感。
别临苑天的花魁死于非命,一堆废墟中,昔日的婀娜,只留下焦黑的狰狞面容。
红极一时的醉梦轩,飞来横祸,无缘无故起火,繁华背后,徒留惨淡凄凉。
这两件说大不小的事,被迅速加工,飞遍了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又化为不同版本,越传越离谱,其中还夹带着或这或那的恐怖传闻,闹得各大花楼的老鸨和姑娘们惶恐不安,终日提心吊胆,无心接客。一时间,没有了秦淮河畔歌舞升平,整个城夜间骤然冷清不少。
赚钱重要,命更重要,姑娘们就是自己的摇钱树,丢掉一个好比剜了心头肉,老鸨们岂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况且,自己又没有数十年前的楼外楼执事慕容倩影八面玲珑的能耐,所以啦,刀尖浪口上,暂且收敛是明智之举,待到风平浪静,再重振旗鼓也不迟嘛。
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之,不但没有丝毫罢手的意思,还大肆张扬,弄得人尽皆知。
南街的玉鼓酒楼,经营不善,生意一直冷冷清清,早就有意转让。可惜位置较为偏僻,意欲求购的人寥寥无几。前些时日,一直愁眉苦脸的老板忽然喜笑颜开,喝五唤六地搬家当,人去楼空。不久后,便有人隔三岔五地往里运东西,整个楼面被装饰一新。好事者纷纷揣摩,不知新来主人会将这里做何用途。
今日,乐声飘飘,鞭炮阵阵,彩狮舞动,绣带飘摇。直到新当家出现,围观众人才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传闻中惨得不能再惨的醉梦轩老鸨。
“多谢各位来捧场。”老鸨笑眯眯地望着眼前表情不一的人,拍拍手,她身后蒙住招牌的缎布骤然落下,“玉鼓丽境”四个大字顿时呈现在大家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