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对死亡的态度是理智的,唯有死亡才有促成新生,若地球生物都长生不老,新生命一定不受欢迎,因为挤都挤死了!因此,尽管有再多舍不得,还是得面临这送旧迎新的过程,生命就是因为有起落才有浪花,有尽头才显珍贵。
她傻笑两声,心想如此员工福利也真少见,除了葬仪社还有哪儿能提供?“对了,你要帮我化漂亮一点喔!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美女,死了希望能有个机会。”
“没问题。”他一口答应,停了几秒又说:“你又不丑。”
好友蓝文泰常说,他的美感和喜好异于常人,确实,众人眼中的美女在他看来就是不怎么样,反正不就是一堆骨骼和血肉?死了还不都化为尘土灰烬?总之,美不美不重要,他看顺眼就行了。
咦?他是什么意思?纪筱红忽然脸红心跳起来,仿彿听到什么甜言蜜语,逗得人心花朵朵开,其实他说的很含糊,不丑也不等于美丽,但她就是特敏感的,擅自决定这是赞美,呵呵!
他没多说,她也不敢多问,两人有如师徒,继续讲解和学习,直到晚餐时间都过了,他还停不下工作的劲头,如此早也操、晚也操,果真没有好赚的钱。不过能和老板携手合作,还是挺愉快的啦,赏心悦目之余还能锻炼专业,只希望……只希望……他偶尔也能对她笑一笑……
忙忙忙,冷冻柜拉开又拉回,遗体一具又一具,直到晚上九点才开饭,真叫人一整个茫茫茫。纪筱红饿得头晕眼花,幸好每吃一口就恢复一点精神,人是铁、饭是钢,把饭吃光光就有力气啦。
黑川彻迅速吃完便当,丢下一句:“我有事先出去忙,你留下来继续工作。”
“今晚又要加班?”她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这行业没有上下班时间,客户随时可能需要服务,没得预约,只好随时待命。唉,问世间钱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这不叫加班,叫责任。”他摆起一张严酷的睑说。
“是~~”老板教诲得是,她太天真了,以为他会对她笑一笑,拜托,没有痛骂一顿就不错了。
临走前,黑川彻不忘交代:“我会验收成果的,别想鬼混。”
“老板请慢走,小的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已经不知自己在说啥了。
听她胡言乱语,他倒是没生气,只骂了句:“傻瓜。”
瞧他的眼睛好像有点往下弯,嘴角又似乎有点向上扬,那是一个微笑吗?好淡、好浅,而且好快就消失了,会不会是她的错觉?她一时呆住,看他转身离去,忽然有种舍不得,开口想唤回他,却不想叫老板这两字,但她又能怎么称呼他呢?
老是爱作白日梦,她对自己摇摇头,继续吃饭,只有吃饭和薪水最重要,其他都不是她所能妄想的。她自认是个乐观的人,却不能太天真,做人毕竟要有自知之明。只是,少了一个严厉的老师兼合作的伴侣,只有自己加班,还真不只有点闷哪!
吃过饭,重新上工,她一边搽粉上妆,一边在心底思量,客人生前不知过著怎样的人生?幸福吗?心酸吗?有过浪漫和传奇吗?不管怎样,她希望客人能安详离去,庄严遗容中带著一抹微笑。
当她自己离开那天,至少还有老板会帮她打理,一想到此她就觉得安心,老板不管做什么都是高标准、高要求,虽然会给人压力,但从另一角度看,也让人格外信任。
转眼已是午夜时分,不管她有多少奇妙幻想,终究挡不住睡魔来袭,就在她猛打瞌睡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
“小妹妹,你怎么了?”
咦?谁在叫她?一抬头,只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含笑站在她面前,奇怪,是外包业务的人吗?这位老太太应该可以退休了,这么辛苦还出来工作啊?
“对不起!我太累了,不小心打瞌睡,请问你是……?”擎宇生命事业里的人常常神出鬼没的,除了黑老板和周主任,纪筱红都不知该怎么称呼。
“你不用跟我道歉,我又不是老板,不会骂你的。我是以前的员工,闲来无事就回来看看,你叫我蔡婆婆就好了。”老太太的双眸有点迷蒙,感觉相当温柔。
“喔~~原来如此。”纪筱红不认为葬仪社有啥好回味的,但也许这位老太太工作了一辈子,自然有些许留恋。
“小妹妹,你好像很累的样子,怎么还不回家休息?”蔡婆婆看了看四周,还是老样子,客户太多、人手太少,这个黑老板真是不要命的工作狂。
“还有好多客户要化妆,可是我怎么化,老板都不满意。”辛苦没关系,但总是得不到肯定,这才叫人沮丧,也不知她现在做的事情,在老板眼中到底有无意义?
“别难过,我帮你看一下。”蔡婆婆之前虽然不是化妆师,但也看过死人无数,一眼就找出不对劲的地方。“你出手可能要轻一点,尸体看来僵硬其实很脆弱,皮肤状况要小心维护,还有,眼线和眉毛不要画得太死板,灵动一点比较自然,若是没灵感,把客人的眼睛打开来看看也无妨。”
“原来是这样,多谢!”纪筱红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缓缓打开客人双眼,嗯,跟她画的眼线真的不太搭,果然有改进空间。
“慢慢来,努力总是会有进步的。”蔡婆婆站在她对面,看她一笔一笔化妆,老人家不赶时问,能闲聊两句也好。
“对了,你家人不会担心你这么晚出门吗?”纪筱红忽然想到这点,都半夜十二点多了耶。
“晚上散步比较凉爽,放心,我家很近,走没几步路就到。”
“那就好,不过你还是要小心哪!”纪筱红不禁想起自己的外婆,也是一大把年纪仍爱趴趴走,健步如飞,比年轻人还猛,若说她是小猴王,外婆就是老猴精了。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结婚了没?还是有男朋友?”蔡婆婆开始发问,老人家总是爱担心晚辈的终身大事,即使初次见面也一样。
“我叫纪筱红,请叫我红红吧,我还没结婚,至于男朋友?一个鬼影子也没有!”说来惭愧,二十三岁了却从未见识过春天,连朵桃花都开不了,她也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虽然她称不上美女,但也不是美女才能谈恋爱,很多平凡女子都有伴侣,为何老天爷独漏了她一个?
“不急、不急,缘分自有安排,该是你的就跑不掉。”蔡婆婆的声音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仿彿她这么说就会成真,纪筱红听著也放宽心了,反正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长,总会找到一个和她互相中意的吧。
两人虽然年岁有差,但同是女人,聊起天来非常自然,纪筱红也闲话家常的问道:“婆婆,你家里有什么人啊?”
“我和我先生有两个儿子、两个媳妇,还有五个孙子孙女。”
“你真幸福,儿孙满堂。”纪筱红都不知自己有没有这福气呢!
“不过我先生三年前中风,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上都不方便。”蔡婆婆一想到老伴就不由叹息,人生时时都有烦恼,有时甚至死了也不能解脱。
“你照顾他一定很辛苦吧?”纪筱红停下双手动作,难怪蔡婆婆会想出来走走,老是在家照顾中风丈夫,不是普通的操劳和心酸哪。
“能照顾他是我的福气,我真的很放心不下他……”
“你先生有你陪著,也是他的福气。”
蔡婆婆露出欣慰的微笑。“对了,我来这里溜达的事,请不要告诉别人,我怕老板不高兴。”
“我懂,老板的脾气挺大的,我会帮你保密。”纪筱红点头答应,又好奇问:“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可不可以说给我听?”
“都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说来真不好意思……”老人最爱提往事,蔡婆婆虽有点害羞,仍一五一十的说出当初情节,念高中时,他们都是国乐社的社员,常出席婚丧喜庆,赚点外快,日子久了,不免琴瑟和鸣……然而毕业后,因他家境贫困,她双亲坚决反对,两人相约跳河殉情,被人发现救回小命,双方家人才允诺了这桩姻缘,而他们的定情曲就是“粱祝”那首曲子,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纪筱红听著差点没掉下泪,妈啊,世界上怎会有这么痴情的人?她这辈子不知有没有这种缘分?想找个对象都不容易了,更别提有谁要跟她一起跳河了,况且她泳技精湛,想淹死也很难……
睡魔法力无边,聊著聊著,纪筱红又想打瞌睡了,一不小心闭上双眼,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蔡婆婆是否还在,隐约中只听到那首“梁祝”,悠悠的、缠绵的……诉说著光阴的故事……
凌晨三点,黑川彻一回到公司,立刻走进往生室,看纪筱红站在工作台前,眼皮却已合上,双手也握不住粉扑,掉在地上不知多久了。很好,竟然练就了站著睡觉的本事,这丫头前途不可限量!
他握住她的肩膀摇晃,意外发现她还真娇弱,他似乎用力一捏她就会粉碎,原来女孩子是这样的吗?他老是把她想像成一只小狗,不太记得她也是个女人。
不管他怎么摇,纪筱红就像强尸似的毫无反应,站著睡觉对她易如反掌,黑川彻心想在客人面前不该大呼小叫,于是他凑近她耳边轻喊:“纪筱红。”
“啊?”她猛然醒来,刚才是谁在她耳边呼吸?好酥麻喔!
他放开手,也站远些。“你工作时打瞌睡,万一化坏客人的脸,是很不尊敬的。”
“抱歉、抱歉。”她一边低头道歉,一边偷瞄四周,不晓得蔡婆婆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开口想问,又立即闭嘴,提醒自己可不能泄漏秘密。
“走,先去吃点宵夜,再来工作。”他早知道这丫头会精神不济,唯一的提神方式就是吃喝一顿,至于他为何如此体恤员工,目前他不想多想,就当回报她的按摩。
“是~~”纪筱红没想到除了午餐,晚餐,还有宵夜供应,员工福利有够赞。
两人走进办公室,纪筱红看到四台电脑都没关,随时收信、收讯息,在寂静午夜中感觉像是有生命的,随时可能反过来统治人类。没办法,入了殡葬业这一行,自然养成幻想的好习惯。
她看到圆桌上并非港式饮茶的菜色,也不是便利商店的微波便当,而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清粥小菜,她忍不住要问:“老板,这是你特别买的?”
“刚好路过。”他面无表情,面对电脑,噼哩啪啦工作起来。他刚从医院离开,原本要回家休息了,开车经过复兴南路时,看到卖吃的就想到纪筱红,也想到她一个人在公司。怎么说她也是个女孩子,虽然食量远胜于男人,他这个老板基于保护员工的立场,还是转个方向回来看看她。
仔细想想,二十八年来,他好像是第一次替女人买宵夜,连他母亲都没这福利,因为她太会做菜了。
“谢谢老板,我们一起吃吧!”尽管他表情冷淡,却让她心底一阵温暖,有句话说,惦惦吃三碗公,不对啦,是行动胜于言语,老板不管怎么机车或严格,总归是个好心人。
“我不饿。”他的胃口没她那么好,她的胃可能连结到了宇宙黑洞。
“我一个人吃不完咩!”情急之下,她找了个很快就会被揭穿的借口。
“少来这套。”他们都知道,就算四个便当她也能嗑完,没去参加大胃王比赛是浪费了她的天赋。
“嘿嘿……”她干笑两声,看来是无法勉强,她只好勉为其难的独享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