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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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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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和抒情性。而东晋文学,却普遍使用抽象语言来谈论哲理,使文学成了玄学的牺牲,变得枯燥无味。对此,稍后的各种典籍有一致的批评。如《宋书·谢灵运传论》说:
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于七篇,驰骋文词,义殚乎此。自建武暨于义熙,历载将百,虽比响联词,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词,无闻焉耳。
东晋时代那些专述老庄哲理的诗,被称为“玄言诗”,其最重要的代表,是孙绰和许询。试以孙绰的《答许询》为例:
仰观大造,俯览时物。机过患生,吉凶相拂。智以利昏,识由情屈。野有寒枯,朝有炎郁。失则震惊,得必充诎。
这种诗已经完全失去文学趣味,几乎不成其为诗了。然而,在东晋玄言诗中却又酝酿着一种新的重要的东西,这就是山水诗的萌芽。而且,陶渊明的田园诗,在某种意义上说来,也是山水诗的分支,与玄言诗同样有直接的关系。
玄学本是超世的哲学,它强调人不仅在社会中存在,而且每一个人即每一个精神主体,都是直接面对宇宙存在的。因此人生的根本意义,也不在于世俗的荣辱毁誉、得失成败,而在于精神的超越升华,对世界对生命的彻底把握。宇宙的本体是玄虚的“道”,四时运转、万物兴衰是“道”的外现。从这种观念中引导出人对自然的体悟、追求,以及人与自然统一和谐的观念。加以江南山水,佳丽可人,对于来自北方的士大夫富有新鲜的刺激,更引起他们对山水自然的兴趣。《世语新语》中记载了多则晋人沉湎于山水的故事,又载阮孚评郭璞诗句“林无静树,川无停流”说:“泓峥萧瑟,实不可言。
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所谓“神超形越”,正是玄学家所追求的精神境界,这种境界可以从对自然的体悟中获得。所以很多玄味厚重的诗,喜欢从体悟自然发端。前引孙绰《答许询》,开头“仰观大造,俯览时物”二句便有这样的意味。当然,这种诗句仍未免空洞无味。但是,如果寄意于具体的对象、加以铺展的描绘,情况就不同了。这同样可以用孙绰的诗《秋日》为例:
萧瑟仲秋月,飂戾风云高。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
疏林积凉风,虚岫结凝霄。湛露洒庭林,密叶辞荣条。
抚菌悲先落,攀松羡后凋。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市朝。
澹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
这首诗的写法以及所表现的哲理,与《答许询》颇有相似之处,不同在于有无抒情与形象——而这对于诗歌是至关重要的。从现存全部东晋诗歌来看,把体悟自然与阐述玄理结合起来的作品,仍有不少。而一旦发展到以景物为主,或主要通过景物来表现哲理,山水诗便出现了。所以说,从玄言诗到田园山水诗是一个内在的演化过程。据史载,东晋末的殷仲文、谢混,对改革玄言诗风起了先导的作用,但不仅他们二人,直到陶渊明、谢灵运,也并不排斥玄理。
由于玄风的影响,东晋散文除陶渊明外,别无名家。但王羲之的《兰亭序》,却可以说是一篇佳作。这篇文章记叙永和九年(353)作者与会稽一带名士四十余人同游山阴兰亭修禊事的经历,抒发对人生的感慨。开头一节,描绘兰亭周围山水风光,文字平易清隽,既无奥深之疾,亦无枯槁之病。既而从游览之乐,转言乐情易迁,人生终归于尽,再推而广之,感叹古往今来,人同此悲,说理顺畅,情绪虽然低沉一些,但从人类的普遍现象发论,放眼高远,不失超逸潇洒。这篇文章把具体环境下的实在的情感与哲理性思维结合为一体,所以哲理对于文章非但无害,反而有益。
东晋同时也是整个魏晋南北朝最杰出的文学家是陶渊明。陶渊明(365—427)字元亮,或云名潜,字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有《陶渊明集》。他的曾祖陶侃是东晋初名将,握强兵镇守长江中游,都督八州军事,封长沙郡公,声威煊赫一时。死后追赠大司马。祖父陶茂官至太守,父亲亦曾出仕。陶氏为东晋元勋之后,地位虽不如南下名族高贵,也是浔阳的大族。只是陶渊明这一支,因他年幼时父亲就去世了,家境便日渐败落。他从二十九岁时开始出仕,任江州祭酒,不久即归隐。后陆续做过镇军参军、建威参军等地位不高的官职,过着时隐时仕的生活。义熙元年(405)陶渊明四十一岁,再次出为彭泽县令,不过八十多天,便弃职而去,从此脱离了官场。他在家乡有自己的田庄和僮仆,开始一段时期,生活也算安宁自得。有时他也亲自参加一些农业劳动,作为自己的社会观和人生哲学的实践。在这种劳作生活中,与农民有所接近。后来由于农田不断受灾,房屋又被火烧,境况愈来愈恶化。但他始终不愿再为官求禄。朝廷曾征召他任著作郎,也被他拒绝了。
陶渊明之所以如此,并不是他对政治原就不感兴趣。出身于世代官宦的家庭、又是元勋之后的陶渊明,本来也曾期望在仕途中有所进取,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杂诗》说:“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可见出他的胸怀。但同时,东晋士族文人普遍企羡隐逸,追求精神自由的风气,在他身上也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归园田居》所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之类,就反映了他思想的另一方面。他是抱着两种彼此矛盾的愿望走上人生道路的。开始时前一种愿望占据了主导地位。但那是一个动乱的时代:宗室内部的斗争,军阀对政权的野心,不断引起血腥的杀戮乃至激烈的火并。这种社会动乱不仅给人民带来灾难,同时在社会上层也造成严重的不安全感。这使陶渊明的政治雄心不能不有所消减。另一方面,在这种权力争夺之中,一切卑污血腥的阴谋,无不打着崇高道义的幌子,这使秉性真淳的陶渊明也难以忍受。所以最后“爱丘山”的素愿就压倒了“逸四海”的猛志。在他任镇军参军时所作的《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中就说道:“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聊且凭化迁,终归班生庐。”任建威参军时所作《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又说:“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可见早已是身在仕途,心在园田。从彭泽令解职时所作《归去来辞》,更把做官说成“深愧平生志”。所以说,他的归隐,实际是自己的理想与当时的现实无法调和的结果。
陶渊明的文学创作,在诗歌、散文、辞赋诸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但对后代影响最大的是诗歌;在陶渊明的诗歌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田园诗。这种田园诗的艺术魅力,与其说在于它是田园生活的真实写照,不如说在于其中寄托了陶渊明的人生理想。田园被陶渊明用诗的构造手段高度纯化、美化了,变成了痛苦世界中的一座精神避难所。
陶渊明的思想,是以老庄哲学为核心,对儒、道两家取舍调和而形成的一种特殊的“自然”哲学。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一种“自然”的社会。他常常把儒家虚构的淳朴无争的上古之世与道家宣扬的小国寡民的社会模式结合成一体,作为理想世界来歌颂。如《劝农》诗说:“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时运》诗说:“黄唐莫逮,慨独在余。”《饮酒》诗说:“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同样的思想,又借助虚构,在《桃花源记》中加以形象的表现。在这种“自然”的社会中,人人自耕自食,真诚相处,无竞逐无欺诈,甚至无君无臣。而历史在陶渊明看来,是一个堕落的过程。由于人们的过度的物质欲望,引起无穷的竞争,产生了种种虚伪、矫饰、残忍的行为,使社会陷入黑暗。
然而上古之世,悠邈难求,世外桃源,也无处可寻。陶渊明只能把淳朴的乡村生活,作为他的社会理想的比较现实然而十分有限的寄托。他的大量田园诗中,既有纪实的成分,反映了他在家乡生活的情况,也有相当一部分内容并不完全是写实的,而是按照某种理念要求对现实素材加以处理的结果。试看《劝农》诗中的一节:
熙熙令音,猗猗原陆。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这里呈现出一幅和平的农作图,实际是把中国农村封闭式的、自给自足的特点加以美化的结果。
《归园田居》组诗的第一首久享盛名,也有类似的特点: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这诗大约作于从彭泽令解职归田的次年,抒发回到田园生活的愉悦心情。中间写景的一节,“方宅”以下四句,以简淡的笔墨,勾画出自己居所的朴素美好;“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视线转向远处,使整个画面显出悠邈、虚淡、静穆、平和的韵味。作者正是以此作为污浊喧嚣的官场——所谓“樊笼”——的对立面,表现自己的社会理想和人生观念。结末“复得返自然”的“自然”,既是指自然的环境,也指自然的生活。
作为自然的生活的一部分,陶渊明的田园诗还写到了农业劳动;在他归隐时期,自己也曾参加耕作。他的体力劳动在其经济生活中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大约是很有限,甚至,也许是可有可无。这种农业劳作的实际意义,在于它体现了陶渊明的一种信念。《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开头就是:“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具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自耕自食,是理想的社会生活方式和个人生活方式。尽管诗人实际做不到这一点,但他尝试了,这就是很了不起的。同时又说:“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这里写到了体力劳动的艰苦和由此带来的心理上的宁静乃至安乐。同类诗中意境最美的,当数《归园田居》之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结尾两句再一次说明,陶渊明之写田园生活,写体力劳动,实际都是在咏歌自己的理想,显示出理想获得实现的愉快。
以上主要分析了陶渊明的田园诗所反映的社会理想,以及他对个人在社会中的生活方式的思考。此外,陶渊明的田园诗,还牵涉东汉末以来文学所集中关注的问题: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何在?生命怎样才能获得解脱?在这方面,我们首先看到,陶渊明对生命短促的事实,表现得比同时代任何人都焦灼不安。他的诗现存不过一百多首,竟有几十处提及“老”和“死”。但在哲学上,他却有一种豁达的解释,这在组诗《形、影、神》中表达得最明白。诗人借用辞赋的对话体,让“形”提出饮酒自乐、忘怀一切的人生态度(这近于《古诗十九首》),又让“影”强调应追求事功,建立身后之名(这近于建安文学)。这两者其实都是陶渊明所难以舍弃的,但作为最终的哲学归结,他在第三首《神释》中把前二者都否定了,认为每日醉酒伤害生命,立善求名也只是外在的追求,毫无意义,应该是:“纵浪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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