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秀十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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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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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愁异道:“碧落一刀,红石八千子弟,竟然都不在眼中?”

“此人天纵其才,若孤身一人行走世间,自然纵横天下,无拘自在……”江一草仍是不停摇头,“只是此人狂态之下仍是顾虑多多,其首要念及手下众多兄弟,且红石处天脉之下,倚山临水,战场之上,固然地势颇佳,只是少粮无盐,看在那船上被抱负楼如此设局,却仍是留着鲍安一命,便可想见盐巴的紧缺了。”

他正待平日里无人可诉的这些话大肆扯上一番,却半天未听着声音,转眼一瞧,阿愁已然沉沉睡去。江一草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面上带着一抹笑意,一双小手紧紧捏住被角,满是小孩儿情态,不由淡淡一笑,心想许是在梦中又在听那明巷说书人的长篇说书吧……

江一草坐到地铺上,看着眼前一点淡烛轻轻落在屋内,映着阿愁面容,不由看痴了。院内传来几声夜鸟声音,他猛一惊醒,指尖轻弹,桌上烛火瞬即化为一缕青烟,袅袅而散。

乱声乱影乱思处……他痴痴地想着,渐渐睡去。

※※※

自安康而出,西行数日,便到了苦湖汇入清江之处,此处江流更缓,水面如镜。江一草二人依岸而行,只见四周郁郁葱葱,林木茂密,青山绿水相映,宛如仙境一般,不由脚步轻快起来。

虽然美景怡目,江一草心中仍隐有不安。他一向当自己是懦弱之徒,胆小之辈,是以才会踏上这数千里的逃亡路途——说逃亡或许有些不当,因为这一路上似乎并未经什么风雨险阻,倒有些平安得令人吃惊。他这十年间都在暗处窥着那按察院,对那大小两位堂官的性子早已摸透,是以倒不惧被这二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在逃亡途中遇见那二位不期而至的大人物,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虽然隐约料着,那位将行藏隐于茅舍十年的空大神官此次下山,只怕便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下意识里却想摆脱这不祥的推论,兀自安慰自己道,不过是段插曲罢了。只是就如操琴者手指间拨出的丝律一般,曲子总是这样回复不停,令人回味。江一草虽很是厌烦又听一遍所谓插曲,却仍是不得不很意外地看见白石路上迎风立于湖畔的那人,那似乎已经等自己很久了的黑衣人。

他快步走上前去,笑道:“且不料又遇着您了。”

空幽然呵呵一道:“我还想问你几句话的,谁知那夜你走的如此之快。要不是昨夜冒雨赶路,只怕今天还截不住你。”

江一草心中一惊,看此人如此锲而不舍,已然笃定此人定是知晓了自己身份,却不知他是从何而知。阿愁却是毫不理会此人,只向着这天下人人敬畏的大神官点了点头,便拉着江一草衣袖快步前进。

“天啦,走慢些,我快跟不上了。”这位大神官急着从后面赶上来,做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看着倒有些滑稽,哪有半分所谓传说人物的风采。

江一草无奈道:“小人身有军务,不便聆听神官教诲……”

话尤未完,空幽然拦道:“哎……若是如此,我可以跟着你一起走嘛,什么时候你有空了,我再问就是。”

阿愁深知神庙藏龙卧虎,空幽然以十五幼龄便成了大神官,定有莫大神通。那夜在船上虽不曾生死相搏,只怕还是此人不想在疯三少面前露了公子的身份。却不知他这般跟着自己二人,又不出手,究竟是在作何种打算。

她那日观他踏水而行,乱指退疯三少,心知此人神庙内堂造诣已至极处,也不知自己那秀剑能否对付,只是公子身家性命要紧,见路旁白石凌乱,烈日之下行人稀少,心道这岂不是动手良地?此念一起,手便抚上腰间短剑,也不说话,面纱轻动,剑意将起。

江一草伸手一拦,静静地望着空幽然,半晌后方道:“神官曾在船上观水时说过,不知江河可有汇入大海的自觉……”低首深深行了一礼道:“其实即便有此自觉,奈何有人总爱断了河流的去路,这又如何是好?”

空幽然闻言亦是一静,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柔声道:“我不是筑坝之人,倒是疏浚河道之工。江世兄过虑了。”以此人大神官之尊,这天下能当得起他这一声世兄的,又有几人!

江一草见话已挑明,不由呵呵一笑道:“大神官何苦为难我们这些逆旅亡人?”

他不接空幽然的话头,自称亡人,倒叫空幽然无法言语相逼,又道:“若大神官真如传言中那般怀柔天下,又何苦逼蒙尘之刀无奈出匣?”这句话他盯着空幽然的双眼一字一句说出,声音中竟带着几分利刃破风的寒气。

空幽然轻叹一声,将双手笼入黑袖之中,“世兄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于西陵面壁十年,有很多事情还是想不清楚,已决定出关赴荒原修行,这一趟清江之旅,固然可以说是因二位而起,却也可以说是顺路。”

江一草二人一惊,心道此人难道竟要舍去中土无上尊荣,赴那穷山恶水?

“……此行本就是我在中土最后的时日,只是若有些问题若不能当面向世兄请教,实在是难以安心。”

江一草静立片刻,淡淡道:“请问。”

空幽然却不言语,转头指着湖畔一座小山道:“此山名作栖云,相传我庙中先贤知秋先生,便是在此间悟道,我们不妨登临而上,以观湖景,再作深谈如何?”

江一草二人听得这平淡无奇的山丘竟还有这大来头,不由一奇,转而想到世人皆以为是传说的知秋先生,却有一股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阿愁顺着空幽然的手指一看,只见山上似乎有一处破落亭子,亭外满是碎碎洒洒的小野花。

三人拨草上山,空幽然将江一草让进亭中,阿愁似乎知道二人要说些什么,立在亭外远处,竟也不怎么担心。

亭中的空幽然取出一个小包,递到江一草手里。那包软绵绵的,却不知装着何物,说道:“为令世兄心无阻碍,畅言解我之惑,以此为赠。”言语中竟有几分倦意。

江一草接过,掀起包袱一角,看了一下里面的事物,忽然会心一笑,道:“皆为弃世之辈。神官大人但请发问。”

“此湖何名?”

“苦湖。”

“因何而苦?”

“此湖本是清江正流,只是不知多少年前,地动山摇,天脉左脉忽然断裂,堵了河道。清江这才从安康外改道南下,而这原有的一段河道,却成了个死湖,湖水自然有些苦了。”江一草随口应道:“也是听人说的,不知对不对。”

空幽然摇头道:“苦湖仍和清江一体,谈不上死湖。只是清江改道,天脉之外几千里方圆地方,却从此没有最大的水源,西凉一地颇受其苦,是以人们皆称其为苦湖。”

江一草点头称是,心道天下万事万物,谁又及得为人之苦。

“此山何名?”

“栖云山。”

“如何方能栖云?”

“素心方能栖云。”

心若不净,如何能逍遥六合而无须御风。

空幽然看着江一草随口应着,不由心中一软,便欲不再相询,但他此人实在是天性纯良,最见不得世人受苦,若此时不能从江一草口中得个准信,实难令其安心苦度荒原修行。

“此国何名?”

“中土。”

“先明宗皇帝年号为何?”

“绍明。”

“先景宗皇帝年号为何?”

“述明。”

江一草抬起头来,似乎知道这位大神官接下去要问什么,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先帝师大人何名?”

“卓四明。”

“其人当年为何许人?”

“观这两朝年号便可知晓。”江一草淡淡应着。

“世人皆知帝师卓四明于十年前谋刺先皇,可有此事?”

江一草看了空幽然一眼,仍是淡淡道:“有无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分别。”如此作答,倒是似是而非了。

空幽然却不理会,兀自闭眼问着:“三朝元老,一代名臣,死于非命,身后更受尽世人唾骂,你可心甘?”

“命数而已。”江一草头更低了。

“当年帝师双箸之一,征西大帅舒无戏于帝师谋反后一月,咯血病死于西陲帐中。其子舒不屈私接其帅印,十年未进京城一步。若以父辈论,你二人乃是世交,可愿与其一晤?”

江一草闻言淡淡一笑:“这世上认得我的人,除了你,我不希望还有别人。”

空幽然却不依不饶,追问道:“国史馆馆长,与舒无戏并称帝师双箸的萧梁,当年率先揭露帝师阴谋,使得朝廷集天下之力,血洗映秀。事后隐居文武巷,不问政事……”

不待他将话说完,江一草淡淡道:“能不能不提此人。”

“述明六年,即十年之前,京营直扑映秀,全镇一千四百二十七人,皆数毙命,你可记得。”空幽然的问话此时不期然带着一股凄意。

“记得。”江一草仍是面不改色。

“帝师卓四明早年前收养了十七名长不过十一二岁,幼不过六岁的孤儿……”

江一草在心中对自己说着:“六岁的那人就是我!”忽地涌起一股怒意,觉得发问之人实在可恶,恨不得一掌劈了他。

“……也在其役中尽皆死去。有身首分离者,有火烧至死者,有身中数十箭者。你可记得?”

空幽然深知此人心中定然极痛,只是若不如此撩拨于他,看他反应,又如何能笃定日后这条怒河不会忽地转了心思,愤而拒绝入海,却泛滥于野。于是只得硬逼着自己以言为刃,生生剥去这年轻人小心翼翼呵护了十年的伤疤。

“记得。”江一草淡淡应着,思绪却早已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火光漫天,箭矢横飞,带毒的浓烟借着那平日里温柔无比的东风,缓慢却致命地笼着整个镇子。镇上的人们四处逃命,却不料刚至镇口被一阵齐射射了回来。

过了不久,官兵便攻了进来。

镇上的居民大多是当年跟过帝师大人的精干老兵,只因在战场上受伤成了残疾,才随着卓四明来映秀镇定居。虽然当年这些兵士曾经在帝师的带领下抗西山,拒北丹,纵横天下无人敢抗,但毕竟此时离那风云激荡的岁月已过去二十多年了。二十几年的田耕生活早已给他们当年引以为傲的兵刃,镀上了厚厚的一层锈迹,磨去了当年的厉杀之气……加之吸入了太多有毒的浓烟,又如何是那群如狼似虎,装备精良的京师大营对手。

江一草现在回忆起那晚的情景,手指仍然会变的冰凉……

镇西头拄拐杖的李铁匠死了。

镇中小桃园的掌柜死了。

豆坊的何大叔死了。

谁谁谁又死了。

所有的人都死了。

那似乎永无休止的死亡虽然使他们这十几个孩子惊恐莫名,却没人想着逃走,都从各自玩耍的地方齐齐地跑回映秀小院。只是没人料到,迎接他们的却是那位救了他们性命,收留了他们,教他们读书识字,平日里和他们谈笑风生,一桌吃饭,一院休憩的帝师大人,面带冰凉笑意坐在椅上的身体。

他……在前夜喝了平生知交送来的一壶酒后,独自一人面对着如三河郡海潮一般不断拥来的高手,也死了。

江一草唯一觉着安慰的是,先生死在朝廷围剿之前,没有看到他视为人间乐土的映秀镇会被糟塌成这个模样,而且一向爱好洁净的他,直至战死,衣上也无半分皱,鬓角斑白的头发仍是束地紧紧的。似乎集天下高手之力,也动不得他分毫,似乎在告诉世人:帝师卓四明,若战,则无输的道理,只是朋友背后刺来的那刀,真的能伤人……

空幽然的下一个问题,将江一草从那不堪回首的夜晚中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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