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风此时缓缓站起身来,笑道:“难道这位大人就不能给我望江一个面子。”他心知此言本就无稽,只是一时想不出对策,但想拖得一时是一时,只待接货之人到来,再做打算。
季恒也是一笑,道:“贵地一向好生兴旺,哪里用得着咱们一破院子给些什么。只是……”故作苦吟状道:“只是为朝廷解忧,乃我辈本分。若王府上和这私盐买卖有些瓜葛,倒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没咸没淡地说着,而就在这谈话之间,十几名蓝衣社已围住了一辆长车,明刀晃晃,直指那些伙计的胸口。
“真的不能商量?”
“哪里的话,只是随便看看罢了。”
二人正如邻里一般拉着家常,那边厢已是血光四溅。易家的伙计仗着有望江郡王府撑腰,强自不肯退后,却不料负责搜车的蓝衣人竟是二话不说,拔出刀来一阵劈风乱砍,顿时伤了几人。
易风心中一懔,心知今日只怕难以善了。
他先前始终想着朝中那些对头会借由此事对自家王爷不利,是以只愿周旋,此时见双方已然动手,心知已无计可施,便也放开一切,一拂长襟,坐了下来,轻声对着伏在桌上的燕七道:“立威,杀一人。”
季恒隐隐听着此话,忽地想起这箭手传闻中的手段,大惊之下,指作唿哨,便想唤那些人退下。
只是他动作快,燕七却是更快!
茶铺中人只见原本懒懒伏在桌上的他,忽地长身而起,弯弓搭箭,却不正眼瞄准,便指头一松,只闻得一阵极细的啸声自那弓弦之上散出……
数十步外沙地之上,正在盐车旁挥刀做狰狞状的一名刀手,忽地一捂脖颈,闷闷地倒了下来!
正在骚动的人群被这仿自天外飞来的一箭给震住!
不论是按察院,还是易家之人,都纷纷离那倒地之人远去,似害怕下一个倒下的便是自己,霎时间在那辆盐车四周空出好大一片地方,只余中箭之人倒在血泊之中,却也没有动弹,想必已是死了。
谢侍郎见此子随手一箭便毙了远处一人,不由一叹:“冷五既现,他自然没有不来的道理。只是这般须臾间去一人命,却也太……”
季恒却面无表情,看了箭手两眼,淡淡道:“果然好手段,看阁下偏弓杀人,想来便是那只有一只眼的燕七。”
众人闻得此言方才知晓为何此人竟用长长一络头发掩住一目,原来这神箭手竟是不良于视!
※※※
燕七木然地看了这位按察院主簿一眼,也不说话,复又坐了下去,从身后取出枝箭来,非常用心地开始在木桌上刻划着。
众人并不知他在刻着些什么,只是看到那乌黑发光的箭头在桌面上不停的划动,联想着方才那似乎来无影去无踪的箭术,不由喉咙一阵发紧,再闻得箭尖和木头摩擦时发出的吱吱怪声,心中不由更加紧张。
众人先前注意到,这位箭手望那季恒一眼时,那络甩在额前的长发下稍露出的那只眼中,目光竟是呆滞一片,不随着视线而动。大家心中不由尽皆叹然道,如此神乎其神的箭技,却偏生眇了一目,实是一件憾事。只是不知是上天不开眼?还是上天嫉他天赋异禀,便有了损其有余的念头。
季恒此行奉了姬堂官的命令,费了这大心力,自然想要有个结果,眼见着那偏弓燕七不停地在桌上画着箭画,心中很是清楚,这是示威,谁若敢动望江一草一盐,这箭只怕就会脱手而奔你去!
想到此节,他不由微微笑了笑,心道这宋王爷也是养的好嚣张的属下。
虽然有一名下属中箭倒地,也不见他脸上有何恚怒之色。他站起身来,做疑惑状轻声道:“望江郡莫非真是要反了?”
世人皆知望江郡王与东都劳亲王亲为父子,却势若水火。全仗着太后不忍见自家兄弟和侄子骨肉相残,才一力摁了下来。若望江郡真敢置廷令于不顾,惹得太后她老人家一时不喜,望江的处境自然难受。
易风身为望江谋士,哪会不知京师深宫中太后一句话对自家王爷的处境有何影响,自是不肯明着和朝廷作对,爽然一笑道:“这位兄弟,饭可以乱吃,话却要慎言。尔等为朝廷命官,自然不可轻侮。只是我等亦为朝廷命官,份有朝藩之别,却无上下之属。凭何叫我们半窗中人看按察院脸色行事?”
“真是好笑!不知阁下这几位朝廷藩属命官为何随着这商会行走私盐之事?难道不知朝廷早已禁绝此途?方才还敢出手伤我朝中官吏拒查!好生大胆!”季恒言词咄咄。
易风洒然应道:“望江做事自然有望江的道理。若阁下以为我等此行为非,不妨回京报上莫大人,在朝中参我家王爷一本。只是……”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只是若要强行在此地拿人扣盐,却怕你们担当不起!此时损了一命,是你按察院自取其辱,怨不得天,自也尤不得人!”似是配合着他的话语,木桌上滑动的箭镞陡然一停,忽地在偏弓燕七的手中静住,众人心中一惊。
季恒摇头道:“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一面说着,一面向外面瞧了一眼,只见手下那些从兵部调来的甲兵,闻得竟是要和望江郡那位王爷的手下明火执杖搞一架,面上都流出畏难之色。他不由冷哼一声,转过头来:“易将军,您不在西线战场之上,却到这荒凉边城中来,不知所为何事?”
易风站了起来,望望茶棚外冬日景色,回身冷冷道:“王命在身,不可多言。”
好一句王命在身!有这淡淡一句,任俺是贩私走盐也罢,任俺是强辞夺理目中无人也罢,纵俺是无恶不作……奈何俺王命在身,你……又能如何?
季恒冷冷地看着他,心知若搬出王命来了,自己极难抢先动手,想到自己堂堂按察院替天问案,却不得不被此人一言僵住,今次之行,只怕有些棘手,手指不觉用力,关节处泛着惨惨的白色。
“却不知姬大人现在如何了。”
双方还未真正交手,便已有一人丧命。茶铺外便道两侧,众人紧张对视,不敢稍有放松,马儿似乎也感应到了这股气氛,不停地用前蹄刨着浮泥,不安地扭动着长满了鬃毛的颈项。
※※※
谢仲歌年前由御史改判吏部侍郎,却也没减了那份执清风之言为国除蠹,为民去祸的心思,是以才会不远千里来到这小小的边城。
贩私盐自然是他极为憎恶之事,只是若此事发生在他颇有几为惜赏的望江王爷身上,倒不由教他好生为难。是以进茶铺以后,他一直没有表明身份,只是安静地待在一侧,冷眼看着此间的一切。
若以理而论,望江郡若身犯王法,只怕逃不得一责,但听得这黑旗军中著名的谋将易风嘴里淡淡那句“王命在身!”,便堵住了意欲质询的诸多张嘴。在他这为官讲究中正二字的人眼中,此等作为倒有些蛮横的意味了,便有些不喜,更加笃定茶铺外百来辆长车上,所运的定是那雪白禁物……可若以情而论,按察院一向倚着手中权柄,咆啸官场,把持朝政,以言入人以罪,妄行大狱,倒更是令自己不耻。
情理相较良久,他不由叹一口气长身而起,言道:“二位不若听我一言。望江若无此等弊状,不妨暂且将车拉回城中,再做计较。按察院也先退下,这般大阵仗,却是朝藩相峙,让百姓瞧去,成何体统?”
易风闻言一愣,瞧着铺中这名俊朗青年,心道此人好大的口气,竟然做起调停来?但又觉此人语气间对本郡倒无恶意……他其实心中早有想法,井盐交货在即,按察院人虎视于旁,若呆会儿三方碰在一处,己方这一行人真是无法自辩,倒还不如暂且退回城中。又想着王爷所吩咐要寻的那人,此时只怕已到了边城,看王爷如此看重那人,若能得他帮手,只怕倒又有一番变数。
心中已有这般想法,又闻得此人发话,自然要借这顺水桨力,易三微微一笑道:“这位兄台说话倒有几分道理。只是恕在下眼拙,却不知阁下……”温和地看了谢仲歌一眼。
按察院主簿季恒心中亦有一番计较,他见此时已然成了僵局,也是不愿在这城外野地里呆立无功。此时闻得回城,不由暗自一笑,心道若能将这队盐车拉回城里,倒也是一大成效,城内民居众多,若是双方翻脸,却也不惧那柄出神入化的偏弓了。尤为关键的是,城中不似在这荒沙无防之地,没了被这批盐货买主——西山人强抢的危险。
他思忖半晌后,躬身行礼道:“侍郎大人说的在理,不如回城再做计较。”
茶铺外面人听着似乎有缓和之意,不免有些松懈,只是众心着实没料着,这般剑拨弩张的情形,竟然会如此作罢。只是看着身周的这些盐车,众人当然清楚,这只是暂时作罢而已。
谢仲歌微微一笑道:“原来你认得我。”
季恒亦是一笑,复又上前行了个礼,道:“以往谢大人还任登闻院御史大夫时,下官曾在拜见莫大人时见过一面。不料竟又在这边鄙之地与大人有再晤之缘。”
“大家同为朝廷办事,自然容易想到一处去。”季恒闻言诺诺。
那边厢的易风闻言却是心中一懔,没想到今日所面对的不止是按察院的走卒,还有一位朝中名吏。传闻中这位谢侍郎持身颇正,素有官声,却又有些古板拘囿不化。自己这一行私盐,只怕也落在了他的眼中……他上前见礼,也不言它,笑说一句:“王命在身,不敢稍有懈怠,还望大人莫要见怪。”说罢出门招呼易家伙计将车队拉回城中。
谢侍郎随之步之茶铺,看着名动天下的望江三面旗,心想走盐居然出动了望江郡的三位大将,究竟是何用意?额角青筋一显即隐。
望江此行消息漏风,已是输了极大的分数。百余车的盐赫然便在望江人的身旁,却被按察院堵住了去路,稍有举措不当,便是双方火并的场景。而易风为望江郡大局着想,自是颇不愿意出现这等情况,思来忖去,倒悟得了一个可笑的耍泼之法,只管将王命二字抬了出来,却又故做玄虚,让朝廷来人不便动手。
这番心思虽然粗浅,一时之间却易让耿介之辈犯了糊涂。江一草自然算不得耿介之人,笑笑走出茶铺。
步出铺外,只见远天悬着白日,照的这沙地上苍苍一片,唯余下白沙之上还残着点点血痕。他不由一声轻叹,心道谁料得方才数刻前便有一人性命无声无息地在此断送?看着那长长的车队在按察院人的押送下缓缓向二里外的那小城行去,他有些失神,心道这最不应该被人知道的一次走盐,竟似乎成了全天下人人尽知的盛事。
这件事只怕和那位夫人是脱不了关系,想来此事到最后,望江方面尽可隐忍,按察院也不会不知进退,只是自己这个小城司兵恐怕是当不长了,他忽地想到小时候抱着春风听戏,曾经在茂县红瓦寺旁听过一个和尚唱过的俚曲,曲子是这么写的:“花开花谢花零去,人来人往人不聚。思这思那思不足,走南走北走千里。恩爱暂,无常久,生世多畏惧。”他无来由胸口一闷,心道自己又要走千里了吗?
沙原上蚁行众人间,那永远垂下一络长发的背弓年轻人,正半倚在盐车上打着呵欠;左手剑客正紧紧地握着剑柄,眼光却定定地看着前方;易风满脸堆笑地跟在谢侍郎身旁笑声不断;季恒领着人马冷着脸斜斜地拉在后方;易家的掌柜董里州倒是急冲冲走在盐车队的最前面,不停地揩拭着额头,只是这北地天寒,却不知哪里来的汗水。
江一草忽然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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