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仲歌万没料到会在此间看见按察院那位老公爷的公子,尤其是在这天香楼里,尤其是在自己与东都世子同行的时候。不过当他看见走廊中段那个端着食案,却似乎想打呵欠的年轻人时,更是吃惊。
“江司兵?”
江一草也是没想到会在这处看见这位侍郎大人,笑着应道:“谢大人好。”
谢仲歌心想东都世子在一旁,刚刚还提到望江走盐一事,也不好与他细谈,只好温温一笑。
那贵公子似乎不知场中发生了何事,也不好开口,只在听得谢仲歌那声江司兵后,似无意间看了江一草几眼。半晌后,从宋纲处听着方才的事情,镇静道:“原来如此。本爵属下行事有亏,还望莫兄勿怪才好。”向着莫矶拱拱手。
莫矶打了个招呼,便待喊江一草回房继续做那桌上厮杀。此时见向来以骄冷闻名的东都世子宋离,竟是说话这般客气,却不知如何应答了。
气氛一时好生尴尬。
贵公子干笑数声,道:“既已无酒趣,那我就先行一步,莫兄尽可续战。”转眼看了谢仲歌两眼,轻声道:“侍郎大人要不要一路走?”
谢仲歌不知想着何事正在出神,过了会儿方醒过神来,道:“世子先行一步,我自回家好了。”
贵公子温温一笑,点点头,便带着一干家将下楼而去。走在楼道口处,余光中却见着手下人面上都是忿忿不平之色,心知这还是方才在别人手中吃了亏,却没有找回场子,有些不服。他不禁摇摇头,似无意间回头问道:“敢问这位江司兵,可是尊讳一草二字?”
江一草一笑点头。
那些东都家将见他应承自己身份,却是面色一震,露出几丝敬畏之色,再不似方才那般骄横模样,老老实实地随着世子爷下了楼道。
江一草一愣,听得楼下那东都世子教训属下的声音传了上来:
“这下知道何为人外有人了吧?”
“江兄数日前在西城力敌神庙高手,此事在京中已是传开。试问本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却有如此神妙的本领,一只手便废了那如神龙般神出鬼没的西陵神官一臂,谁人不惊?谁人不惧?”谢仲歌笑着说道。
江一草摇摇头,心想原来是此事余波。莫矶在一边道:“谢大人既然不急着回家,不若来与我二人共饮数杯?”
江一草笑着将手上的食案掂了掂,道:“这话不差,可是好酒好食啊。”
他与这谢仲歌虽只在边城见过一面,不过倒也挺喜欢这人赤诚之性,而且向来闻说此人处身颇正,加之莫矶似乎与此人稔熟,也不忌与他共饮一番。
不料谢仲歌婉言谢绝,接着面上无来由一紧,顿了良久方讷讷问道:“敢问江司兵,不知边城中……边城中,那位身着黑衣的……噢……令仆可有随您来京?”
江一草一愣,寻思半天才知道此人问的是阿愁,不由好生疑惑,心想这堂堂侍郎怎么别的不问,倒问起阿愁来,应道:“确是一路同回。”
谢仲歌喜色一现,道:“那便好……那便好……嗯,嗯……今夜无事,噢,有事……来日定当去拜访……嗯……拜访阁下。”不知是何等喜事,竟让这位当年登闻鼓院的铁嘴御史,如今的礼部侍郎,竟是有些口齿不清了。
江一草全然摸不清头尾,只好嗯嗯应着,看着他下楼而去。
莫矶酒已有些多,从他怀里接过酒壶,便仰喉接着一饮而光,直把江一草心疼的半死。
他满面醉意地问着:“你可知刚刚与你争斗的,是何人的属下?”
江一草笑笑,道:“这自然是清楚的,东都劳亲王的二子,宋离。”
莫矶道:“我这倒是白问了。虽不知你与望江郡究竟有何瓜葛,但想来对于望江郡王那个恨他入骨的弟弟有所了解才对。”
“岂止是恨之入骨,他东都亲王府里的人,谁不想将那个十年前强娶后母,惹得东都成了天下笑话的不孝逆子宋别斩于刀下。”江一草半带嘲弄之色说道。
“既然如此,他既然知道你与望江有关连,只怕倒要对你不利。”
“莫矶。”
“嗯。”
“酒可好喝?”
莫矶摇摇手中酒壶,忽地开颜笑道:“平日在军中不准饮酒,我也管的自己紧,这时拼命求一醉,倒发现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醺意渐上,也不觉江一草此问有些突然。
“既然好喝,我们就继续喝好了,管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此言有理。”
“果然有理?”
“当真有理。”
※※※
天香楼下停着东都世子府的马车,车前垂帘是一大片纹金黑布。
黑幔遮住了天香楼上映下来的灯光,贵公子嘴角的微笑也化作了如岩石般的冷峻。
“杀了他。”
宋纲身为世子的贴身护卫,忽然听得这一句,半天没回过神来。应道:“此事不妥,在这热闹处杀人,京中的大臣们又有话说了。”
“自然不能是我们动手。”贵公子翘翘唇角,冷冷道:“按察院这些天一直没动静,虽说明知易家不可能与莫府联手,但他们这般拖延,却不知何意。去找那人,就说是老先生的意思。当此京中角力,无人敢动。我倒要趁着这别人以为不可能出事的时节,整出些事情来。那小司兵既然敢在边城坏我的大事,也就莫怨我拿他开刀。”
“这……”宋纲想着,总觉着有些疑问:“那江一草据闻一身武艺很是惊人,只怕倒不好得手。”
“高手?”贵公子想了想笑了。
※※※
“小人拜见少爷。”
天香楼的朱掌柜见东都世子一群人退走了,赶紧过来重新给江一草行礼:“小人不知方才是阿草少爷来了,多有怠慢,还望少爷莫嫌小的愚钝。”
江一草哪里受得了这些,急忙温言将他劝了下去。
又归雅间,与莫矶痛饮数壶,痛诉别后之事,边城之苦……只至眼见夜渐深,座上二客将醉,这才抹抹嘴,与那颇沉的莫大少相携下楼。
朱掌柜早已吩咐下人要了辆车,在楼门口那石阶处侯着。
江一草低声吩咐了几句,让掌柜的派了个机灵的小厮跟着上车,便吩咐车夫开路。不料马车甫动,却被某人唤住了。
“阿草,过来。”
江一草上前,见莫矶倚坐在车中,带着倦意——只是倦意,而无一丝本该有的醉意的双眼望着自己。
“桐尾巷是不是从今天起就拒绝我的造访?”
江一草无语,面上的笑容渐渐黯淡。
莫矶笑笑,笑容颇苦,慢慢道:“你可还记得此时所站的石阶?两年前我们就是坐在这里,而你,你对我说过一句话,让我等三年,结果……”声音渐哑,半晌后方将声音压的极低道:“院里准备对你动手了,自己小心。”
一声叹息,马车缓缓开动,碾着那青石板路渐行渐远。
今夜有月,只是任那银晕极坚定地笼着长街,也终止不住马车慢慢溶入夜色之中。江一草看着眼前景象,听着那在寂静中显得有些令人心悸的车轮作响,不由想起两年前那个春日,自己也是站在这相同的地方,看着相同的人离开。
只是人依旧。
世事却变了。
他所能做的,只是像两年前那样,向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一躬身。
※※※
抬起头,江一草发现身旁不知为何突然热闹起来。
热闹?时值半夜……好诡异的热闹。
没有卖妆粉的小贩,却有面露犹疑之色的小姑娘。热气蒸腾的粥铺未开,却有手持钵碗的苦哈哈。那些平空出现在深夜长街上的行人面上为何满是警惕之意?那些满面愁色的人们为何慢慢从四面八方走出,向我行了过来?还有身边这些嬉戏的孩子——日头还在山的那面,你们为何要打着呵欠围在我的身旁?
天香楼正准备歇息,一干伙计扛着那传说中百余斤的大门板,见着面前的景象也呆了,竟似不觉手中的重量。而朱掌柜第一个念头,便是把自家的少爷拉回楼里来,只是……只是人群已围住了江一草,而在人群的正中央,是几个满面困意,却强自扮出天真状的孩子。
江一草半垂着眼睑,双手背在身后,在这数十人形成的人流中慢慢挪着。人流如水,却自有其所向,他只觉身前较松,身后却是被那几个孩子挤着向东而去。
“此局何意?身旁围着的这数十人面色不定,显然不是那等擅于伪装的杀手,倒看着似平常百姓,只是不知为何被人操纵,赶到了这里。主使的人意欲何为?”他一面想着,一面被人群裹着向东挪了十来步,来到了景阳门前。
景阳门下,曾死过多少风流人物?此时冷月当空,更是映得那门柱上的夜叉鬼神的面貌愈发狰狞。
果然凶地。
江一草被奇异的人群裹着走到离景阳门十步开外时,忽地抬头向那门上望去。门上有人,气息平稳,全无一丝出手前的紊乱之意。
“不知是谁设的局,却是颇了解我的性子。刻意用一群人围住自己,偏又要让我知道围着的并非相干之人,只是受胁迫的百姓,以此迫我不能纵性出手。再让杀手伏于暗处,伺机出招。”这般想着,江一草缓缓将投在景阳门上的目光收回,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嘴角却是挂上了一丝嘲弄之意。
月光如水。
夺命之剑宛若自天外而来。
剑光大作,杀意四起,瞬息之间罩住他的面门,竟是不顾他身旁那些小孩子的死活。
江一草双袖一挥,只见身旁的孩子如同被春风拂过一般,缓缓向后倒去。他的身子平空生生弹起,赶在剑光落在人群之前,伸出指头,弹在那如毒蛇般的剑尖上。
“铮。”
剑刃如琴弦般轻脆一响,刺客怪叫一声,身形一顿向后飘去。
江一草双袖虚按,轻轻扬扬地落回原处,却见那刺客脚尖在景阳门梁上一点,竟是蹂身再回!
此时江一草身周的孩子距他已有些距离,他自然不怕,左脚轻移向前,分指为钳,直取那刺客腕上……可当他精神尽在此人身上时,胸腹间却觉着一阵寒意,大寒!
不知何时,长街上的孩子已是老老实实地站在一处,将将围成一个数尺方圆的小圈,将江一草围在中心。而数柄极细的、泛着幽幽暗光的铁钎,已自孩子的身后伸了出来,狠狠地向他身上扎来!
江一草余光里瞧着那些本来满面慌张的行人,此时已是面容镇静,心知终究自己被这些人的演技瞒了过去。只是此时面前有凌厉剑光,身周是无数毒钎,却又哪来得及悔?
长街中暴出震天响的一喝。
江一草左脚反点青石,强一拧身,竟似陀螺般急速转了起来,嘶嘶乱响,夺命之钎终究只划破了他的衣裳。
他的人飘到了半空之上。
而夺命的剑,亦侵至他的脑后。
江一草不及回头,也不用回头。只见他左手收指拢拳,向后一拳打在刺客剑前半尺的空中,竟是不看对方剑路,不理对方手中利器,就这般击出,这般蛮不讲理地击出。
“嗡”的一声。
平淡无奇的一拳竟似在空中暴开,轰开层层气浪,让那剑光顿时散作点点碎片,夺命之剑,终究只能划开江一草结成一束的长发。
借此这一拳之力,他轻点街中一人头顶,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之极的弧线,险险避开身下根本瞧不清来路的森森铁钎,飘离这一众老少杀手的合围,落在街畔。
甫一落地,那些奇异的行人已将铁钎脱手作暗器掷来。
江一草强一滑步,只闻得街畔店铺门板上笃笃乱响,那些泛着寒光的铁钎刺入了店铺门面的木板里,竟是在密密麻麻地布成钎林一片。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