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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有个叫韩非子的,曾经讲过一个故事。”
“在那时有个小国,国内有一个叫司马喜的大臣为人阴险,他与一个大臣季辛有仇,但一直没有办法去除掉对方,于是就想出了一条计策,把与季辛有仇的另一位显贵人物暗中杀了。正是因为天下皆知季辛与那个短命鬼有仇,于是这笔烂帐便算到了季辛的头上,于是那个小国的王便处死了季辛……”莫言转过身来,看着正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冷冷道:“为父今日,便有如当年之季辛。须知当年映秀一夜的镇挥使便是为父,梁成入狱也是我奉太后旨意办理,如今梁成死在天牢之中……”
莫矶站在他身后,轻声应道:“这多的阴谋,我们中土朝的人难道就不会厌?”
“不是阴谋!”莫言冷冷道,双眼直直看着前方屏风上的吊睛白额猛虎绘像,过了半晌才从牙齿缝里透出极寒的声音,“这是阳谋。”
他忽地笑了数声。
“我读史书时,总是讥笑季辛的那位国王太过愚笨,居然会被司马喜这等伎俩瞒了过去,但今番再想此事,才知道,只怕不是那皇帝太蠢,倒是因为他自己也早就想杀季辛了……此番梁成被杀,世人皆以为是我莫言暗中下手,但以太后的见识,怎会看不出这是有人欲嫁祸本公?她昨日拒我面见之请,今日晨间又唤刘名入宫晋见,想来已是下了决心借此事除我……”莫言冷哼一声道:“纵使全天下皆知梁成非我所杀,奈何太后的意思如今早已传遍朝野,那些隐在暗处的人们该要动起来了吧。”
他停了会儿又道:“我知道你对为父官场行事素有不满,但值此存亡之际,也不是父子之间闹意气的时候。打明日起,你便留在宅内,莫要再去巡城司当值,不然我保不住你。”
莫矶冷冷反诘道:“父亲大人,孩儿不犯国法,有何处需保?”
莫言身子一顿,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眼角抖动两下,喃喃道:“都已经这般了,你还是与我如此生份?”
莫矶抬眼看着老父面上疲态微现,全不是平日那朝中权臣的朗朗神情,不由心中微一黯然,上前扶住他的双肩,看着父亲双眼,沉静说道:“父亲,我不去理会御史梁成之死是不是您所为。去向太后请辞吧,孩儿也随你辞官,咱们回沧州老家,从此以后不理这天下纷扰……”
“辞官?”莫言眼神渐趋柔和,“也对呀,闲时种些瓜蔬,含怡弄孙,岂不快哉?”
莫言见父亲似有所动,心中一阵喜慰,随口应道:“是啊,太后虽不喜见您在朝中日久,但想来看在多年情份上,定会允您之请。到那日,你我父子回到小镇……”
他自顾着欣慰地说着,却没看到父亲听着他说出的小镇二字,面上又是阴鹜渐上。
“小镇?”莫言柔和的眼神渐渐凝成一束,凌厉万分,“一个小镇,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你要我退?我能往何处退!为父手掌间滑过的事情太多,耳中听到的事情太多,只怕是退不回去了。”
莫矶看着老父迅而回复平日神情,不由心中一痛,好生失望地松开攀住他肩头的双手。
“我出自西陵,位居大神官,世俗里以公爵之秩于御史台秉笔,一手创这按察院。”莫言寒寒说道:“若要我轻易言退,哪能不付出些代价?”
看着父亲淡淡面容,莫矶心中更是冰凉。他知道京城中不可避免的要展开一场争斗,而自己从未败过的父亲……如今是太后,那位一直站在父亲身后的太后要出手了,他还能撑的住吗?
“纵使要借梁成之事向您发难,但必得有真凭实据才成。父亲,我求您面见圣上先作分辩如何?想来您乃三朝元老,宫里总不能单凭市井传言就定您罪。”毕竟父子之亲,莫矶诚恳劝道。
莫言极古怪的一笑:“真凭实据?皇家要杀人,什么时候需要这些东西的。”
他挥袖而出,屋外阴冷的夜空因这一挥似乎又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莫矶看着父亲走出房间向前院行去,心中一阵莫名伤感。从今日午间起,前院已有十几位大臣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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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里一股膻恶和血腥夹在一起的味道。
江一草抽抽鼻子,他本就不大闻得血腥味儿,这时在肉铺子里呆坐了许久,更是早已头疼欲裂。
“这些年来,你是越来越难见一面了。”他揉了揉受罪半天的鼻子。
他对面坐着一个人。那人全身穿着奇大的灰布长衫,衫后缀着云帽,连头连脸地遮着,似深惧有一丝面容被人瞧见了,甚至连两只手也缩在宽大袖中。
“忙于名利场上营营事,自然难免。”浑身透着份神秘的灰衫人小声应着。
“两年未见,一切可好?”
江一草看了他两眼,脸色却是份外的柔和,伸出手隔着衣袖按了按那灰衫人的手背:“给我三更相见的暗语,两年来第一次和我见面,不会是叙旧这般简单吧?”
“既然你也知道我说的是书上的故事,那我且问你,说经三里面讲的司马喜是何许人?”
江一草眯着眼看着他,似想看透那层布衫,想看清楚灰灰长衫下那张平淡无奇的脸。
“你想说什么?难道梁成之死不是莫言所为?”
灰衫人沉吟半晌道:“莫言怎会这般愚鲁?”
“但你白天给我的信里说的清楚,就是院里的人做的。”江一草抬起脚搁到旁边的凳子上,打了个呵欠。
“冒充按察院进天牢杀人虽然难,但收买院中人办这种事情并不难。”
江一草又摸了摸鼻子:“谁能从此事获益最大?”
“太后,皇帝,至少他们总不会亏。所谓天下皆归我有,臣民再如何死,只要不死光,那么便好。”灰衫人古怪笑了两声。
“不管是谁,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江一草沉默稍许后道:“我本不想理会这些事情,但骤闻梁成死讯,仍是心中大乱。你我三人被这尘世遗充,现如今这世上唯一一个肯替我们说话的人也死了,想到他因映秀之故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熬了十二年,还是死了,总觉得好象有些对他不住。”
“所谓诤臣,往往求得乃是一己之心安,不见得是对你我有何等样的垂爱。你莫要被此事乱了心神,破了这些年来心中的安乐心境。”灰衫人道。
“心中何时真有安乐过?”江一草一笑叹道,“西哥,如何方是真正的快意途?”
轻轻一声“西哥”,似让对面那位灰衫人感触颇多,静寂良久,半晌后轻声说道:“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想办法快些出京吧。”
“又不肯带着我玩?”江一草调笑道,声音却带着丝说不出的坚决,“十年前你们两个把我推开,我可不愿意在十年之后还是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周旋在这些人当中。”
“我在朝中安然度日,危险何来?倒是你的身分似乎已经被人知晓,纵使我在院里,在莫言面前万般遮掩,也无法瞒住。如今我们要对付莫言,万一把他逼得急了,把映秀这笔老帐翻了出来,你如何受得住天下人的围攻?”
平日在众人面前显得温和惫懒的江一草此时终于显出了自己执拗的那面,死死地盯着面前灰衫人,坚定无比说道:“莫言势大,但这次有太后撑腰,你在官面上想整倒他是必然之事,不过……宋妍慧这老太婆又何尝不是想借莫言反噬之力损易家和皇帝身边群臣实力?西哥你虽然经营日久,与王簿那派交好,但又怎及莫言树茂根深?这桌面下的厮杀……”
灰衫人挥手打断他的说话,冷冷道:“如今莫言手上除了自己门下忠狗,便只有蓝衣社和弩营两处可用,我的巡察司料他也使不动。至于朝上,文武巷的萧老头早就不问朝事,他的门人不会搀和到这件事情里。那就由得王簿一派与莫言斗去,你又何必担心我?而你如今是望江二号人物,轻易混入这些事情,若日后身份明了,只怕会引起各地藩郡担心,不说旁人,东都恐怕也会盯你盯得紧。”
“那伐府?杨不言不在,纵使他在,你手下的人能收拾得了?疯三少潜在你门下那个人物你还没揪出来,内有隐忧,外无强力,你如何办?”
“那人我暂时留着有用。至于伐府,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你藏着的那些人,现在还不值得派出来,要知道知秋和宋研慧都还没有出手。”江一草淡淡道:“宫里那几个老太监能让太后放心地让知秋住在自己寝宫之侧,想来不简单,你还是多在那面放些心思吧。”
被称作西哥的灰衫人默然无语。
江一草伸手将他面前的茶杯拿过来,静静说:“这杯茶给我饮。”
“想清楚,喝了这杯茶会如何。”
“太后打的好算盘,既想借易家和皇上除了莫言这棵老树,又想借莫言反噬之力消去朝中王簿一派的势力,到末了落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就留下她坐在寒江边上独钓怡情!”江一草笑笑,举杯一饮而尽,“宋研慧亲自掌勺做菜,我喝杯茶都不行?按你所言,她为了让东都置身事外,不惜打了世子爷一顿,这般苦心,我们映秀中人怎能不稍体一二?”话语间不尽调笑之意,却透出几丝怨毒出来。
灰衫人冷冷看着他手指上的茶杯,云帽之下似有寒气渗出,“你觉得自己有权利代替别人选择?把望江拖入京中争斗,让冷五燕七等人陷入危局,你于心何忍?你身边那两位姑娘跟着你颠沛流离,如今还要随你去沐血雨腥风,你情何以堪?我在朝中隐忍十年,傻刀整日里杀猪屠狗已近十年,就为盯着躲在皇宫里的知秋,就想着要给映秀留条根,你这样贸贸然杀进来,万一有个闪失,你怎对得起我们这十年苦功?”
话语淡淡吐出,却让江一草身上如被繁丝所缚,无法脱开,半晌之后始自喃喃道:“望江方面我自然会有一个交待,既然动手,我肯定会为望江争些利益,易风三人身为望江之臣,为望江尽力也是份内之事。至于阿愁和春风……我自有安排,莫言事了,太后只怕便会对我下手,我会提前把她们送走的。”
“这京里多的是隐在暗处的敌人,白日里的恶鬼,你手下那三人虽然悍勇,但在这种漩涡之中,又能何用?”
江一草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兄既甘心为鬼,我又何尝不能?何况易姨逼我为鬼已有十年,我也遂遂她的愿吧。”
“这种鬼打鬼,狗咬狗的事情你何须搀和?”灰衫人语音更寒。
江一草忽地长身而起,一阵极爽朗的笑声出口:“狗咬狗时,我要抢那骨头。”
“骨头?”
“我要救舒府满门出京。”笑意浮上他的面容,让这年轻人慵懒面上竟显出两分让人心折的气度来。
“如此一来朝廷便失控制舒不屈的利器。两年前我便居中联络,只待舒不屈心中大石落地,便要望江与安康西营联手,太后只有眼看望江一日强过一日,再无力打压,日后两处大军北震西山,南控苗疆,西慑荒原……”江一草淡淡道:“从此中土西陲无战事!如此划算的一笔买卖,我怎能不做?”
灰衫人沉默半晌,抬头看着江一草轻声道:“既然主意已定,我不再多言。但记住,既然要做,就要做的漂亮,哥哥和你一起唱出好戏给世人看看,戏台很大,伶人很多,但我们要懂什么时候把歇场鼓敲响,不要把戏演过了。”又缓缓道:“只涉莫言,不涉神庙。只兴血光,不动兵灾。”
江一草肃然应下。
灰衫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递到江一草手上:“我用了十七个死士的性命,换来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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