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娘亲一样善护──为什么上天给了人“嫉妒”这种情绪后,却又容许世人将嫉妒视为恶性,多加挞伐?
“结果全府的人都没死成,只有她一个人魂归离恨天?”梅舒怀猜道,不,是肯定道。
她扯起僵笑。“是呀,没有人死,除了她……”她握着颤抖的拳心,“我一定会变成她那样的女人,你不怕吗?到那时,不只是荷花,我毒死的……不会只是荷花……”
一旦她变成娘亲那样,她是不是也会不择手段地痛下毒手,成为偏激的杀人凶手?!
“莲华。”梅舒怀走近她,将大掌轻覆在她不断发颤的惨白手背上。“我现在终于完全懂你了,那部分我一直无法找到解释的疑窦,你全告诉我了。”
她望着他,紧蹙的柳眉下是对不解的眸子。
“我眼见你对月府众人若即若离,本猜测着你是怨恨他们,但你面对他们的时候,眼神又矛盾的充满内疚及罪恶,这股罪恶内疚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也是我猜错的地方。”难怪那时她听到他的猜测后,只是露出讽笑,原来他在这点上头想偏了,而今他得到了答案。
她拒绝着月府亲人待她的好,是因为她替她娘背负着罪孽,即便众家人早已原谅了她,她却无法轻易释怀,她对家人的歉疚并不随着她娘跳入荷池而一并沉去,每一年荷花盛开的缤纷夏季,她的罪恶感也像花苞绽放一样不绝地冒出、心田……
她恨莲,不是恨莲池吞噬了她亲娘的生命,而是恨那植莲的亲娘,竟为一己之私,妄想让月府百来条的人命结伴黄泉,她对月府人负疚,月府人越是待她好,她越是觉得自己不配。
现在,她竟也因她娘的行为举止而拒绝他的示好,她不是怕他移情别恋,也不是怕他用情不专,而是怕她会亲手伤害他──这样的莲华,怎么能不教他多费心思去疼宠她呢?
“你完全懂了我是怎生的人,怕吗?若怕,现在立刻差人将我送回月府便罢,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我不会搁在心上,不会……”她轻轻摇头吁叹,嘴里说着不会,但梅舒怀却见到她眼眸间那无形的莲泪淌溢而出。
月莲华愿意在他面前吐实所有,或许是想让他知难而退,或许……是想在一切莫名情愫还没来得及探头之前便先斩断,以保有最初的自己。
即使就此形同陌路,对彼此也是好事一桩。
不要等到像她娘那样,再无退路而变成那么可怕的女人……
“你很在意我的看法和决定?”他俯低身子,用着含笑的俊颜贴近她的眼,轻吻去那只有他能见到的泪痕。
说不在意,是骗人的吧?
月莲华不用回应也早教他看透了答案。
“莲华,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他执起她的手,“无论是毒死负心汉或是遣送你回月府,还是让你将这些日子所有回忆都摒除心门之外,这些,我都不会给你机会。”
掬着她的掌心,放在他温热的脸颊磨搓,偶尔滑过他的唇瓣,他会印下几个浅吻,薄唇并且开始上移,落在她的腕脉。
“如果这些是你所害怕的,相信我,你会忙到没有时间胡思乱想,除非你有把握你想要的爱远远胜过我所能给你的,除非你感到不满足了,否则,你不会有机会。”
他故意将唇停在同样彰显著心跳快慢的脉动,让她再没有一丝反应能逃出他的眼中。
“我不会让你变成你娘那样的人,信我。”
月莲华无语地觑着那张俯贴在自己掌间的容颜,慢慢的,他露笑仰首,然后,那张正噙笑的嘴,熨上她的唇,将所有承诺哺入她的唇舌间。
第十章
月莲华自始至终掩着泛红发烫的脸,止不住的呻吟偶尔从指缝间阻挡不了地泄出。
她真的不懂他。
梅舒怀对她耐心十足,无论是她赏了他多少软钉子或坏脸色,他总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来回应她的恶意,就连吻她时亦然,捺着性子的诱哄,挑勾起她的青涩好奇,直到她完全接纳了他,他才展开令她赧然失神的探索。
思及那一吻,月莲华吟声加重,脸色通红。
好羞人……
她这样回味无穷的反应好羞人呀……
趴伏在桌上,月莲华像是要惩罚自己的败德而用额头去叩磕桌面,在心底暗暗向月氏祖宗数落自己的淫乱重罪,力道虽不重,但声音可是又响又亮,好似想藉此敲去脑海中盘旋了整晚的画面──
他在她唇瓣间不断诉说着承诺,用以喂养她,要她相信他的真心。
梅舒怀没给她什么白头到老的承诺,他只说:不会让她有机会变成她娘亲那样的人。
他该知道,她怕的也不是无法白头到老,而是怕自己变得像娘亲一般狰狞疯狂,他的承诺,平实而更贴近她的希望。
她,愿意信他这回吧。
随梅兴到库房去取薰香炉回来薰蚊的小净一踏进桂园,就瞧见月莲华的怪异举动。
“小姐,你在做什么?”敲木鱼吗?听起来好疼哩。
被贴身丫鬟看到自己的失态,月莲华忙从桌上抬头。“没、没什么!”甫敲叩好些回的脑袋有些昏沉及晕眩,额心残留的发红印子也鲜明得教她无法辩解。
被月莲华的反常所提醒,小净想起就在刚才,她从梅兴口中听到另一件新鲜事,她一面燃起薰香一面道:
“这几天是怎么了?大家都怪怪的,梅兴哥才刚埋怨他家二爷从昨儿个开始像变了个人似的,现在小净也瞧见我的好小姐一发呆就是整日,你和梅二当家一块约好了反常吗?”小净无心地取笑着月莲华,盖妥薰香炉铜盖,搁在桌面左上角。虽然被邀进梅庄不过数日,小净的傻丫头个性已经让她和梅兴称兄道妹,就连小洁也时常到厨房去帮忙,瞧,现在也正是如此。
月莲华知道梅兴口中“反常”的梅舒怀,因为那是梅舒怀向她提过的“真实”──真实的梅舒怀。
本来是两人的约定游戏,但梅舒怀似乎决定将全梅庄的人都一块搅和进来参一脚。难道……这个真实的梅舒怀,连他的贴身管事也没能瞧见过吗?
经小净一提,她才想起,她还没见识过另一个梅舒怀,而他今日也还没来找过她。
“梅兴有没有说……他怪在什么地方?”月莲华状似无意地问道,一边还作势搧拂薰香炉袅窜的香烟,明摆着粉饰太平样。
“梅兴哥没说得很清楚,只是一直嘟囔着二当家什么脾气像啃了火药,不理人来着,其他梅庄人也叫苦连天,说梅二当家像极了被脏东西给沾上般失常,以往爱笑爱逗人的个性大变。”小净继续忙着冲茶,嘴皮子也没忘了动。“小姐,你很好奇噢?”
“呃……没有。”她慌忙摇手。
小净不意外会得到月莲华这个答案,因为她家小姐对梅舒怀的态度本来就若即若离,连她和小洁都瞧不清自家主子心思里转了几个弯,所以她没起疑。
“小姐,茶。”
接过小净捧上的香茗,月莲华没啜饮,只是注视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一双眉眼全透着掩藏不住的好奇。
“不知道梅二当家今天会不会上桂园来同小姐斗嘴?”小净毫无心机地掩嘴笑道:“若二当家来了,就可以看看他究竟是哪里不同。”好期待噢。
“小净,你想看?”
“当然想呀,梅庄里传得可精采哩,据说连梅大当家都对二当家没辙,成天绷着满是杀气的脸,可又不能对二当家做什么,苦了其他梅庄的管事及小斯哩。不过……”小净顿了下来,替自己倒杯茶,小口小口地喝起来,顺便捶捶自己奔波了一段时间的酸腿。
“不过什么?”月莲华没察觉自己的口吻有多么心急。
小净狐疑地瞧了月莲华一眼,单纯的脑袋又找不出什么不对劲,只好再道:“也没什么,只是有几个待在梅庄比较久的老管事说,二当家怎么像是变回了之前。”她压低声音,毕竟她们现在顶的是别人家的天,站的是别人家的地,说别人是非也不好大声嚷嚷。
变回了之前……
和你相像的梅舒怀是你所不认识的梅舒怀,也是我一直隐藏起来的梅舒怀──
他那时的口气,总是带着自嘲,好似他是逼不得已才变成今天这个又自信又尔雅的梅舒怀,而先前的他,被自己尘封在心底深处。
我的虚伪比你更高竿。
“梅庄里的人都好担心噢。”
“没关系,只是短短三天罢了……”她记得,梅舒怀同她说过,只有三天期限。
“什么?”小净没听清楚月莲华的低低喃语。
月莲华摇头,没打算重复。
反正……晚上就可见到众人所谓的梅舒怀了吧。
可惜,那一天晚上,梅舒怀没来。
隔天早上,小净想见梅舒怀反常的期待仍落了空,而月莲华表面不动声色,仍坐在桂树下看书打发时间,两名丫鬟也不好多言。
到了晚上,却来了梅媻姗。
没有寒暄、没有迟疑,梅媻姗一把就揪着月莲华朝主屋走,快得连月莲华左右两名丫鬟也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愣愣地看着自家小姐被人扯着跑。
“等……等等,你要拖我去哪?!”月莲华挣不开练家子梅媻姗的手劲,只能跌跌撞撞、狼狈且吃力地追赶梅媻姗的快步。
“帐房!”梅媻姗不改简洁。
“去帐房做什么?!”那种梅庄当家们才能去的禁地,与她何干?
“见人。”
“见谁?!”
“梅舒怀。”
听闻梅舒怀的名字,月莲华缓了挣扎。“见他?见他做什么?”
这些天来,他不曾来见她,为什么要她一个姑娘家拉下矜持,抛头露脸去见他?
梅媻姗没应声,只专注于拖着她跑的这项工作上,直到──
“媻姗。”
男人的呼唤声轻易地止住了梅媻姗的脚步,也险些害月莲华撞上梅磐姗的背脊。
很明显地,眼前的男人对梅媻姗而言具有特殊的地位,否则她那张原先没有半分情绪的丽颜不会变得无措,薄俏的双唇抿起,似倔强似下屈,沉默了好半晌,梅媻姗才松开紧咬着下唇的贝齿。
“三爷。”口气好疏远。
三爷?梅庄三当家?
在梅媻姗身后的月莲华微探螓首,瞧清了男人的模样。
嗯……很直觉地,即使今天她不是在梅庄见到梅三当家,她也绝对会第一个念头就将他与梅舒怀联想在一块,因为他们很相像,是那种形于外的气质相似。
发觉到月莲华的注视,梅家小三回给她一个浅笑及颔首,稳重的当家气势似乎胜过梅舒怀不少。“你就是月府四姑娘吧?”
哇,连嗓音都像梅舒怀,只是他不像梅舒怀说起话来总爱调侃人,梅家小三的声音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平乎稳稳,若真要形容,他的声音就像梅舒怀正经时的语气。
“嗯。”与不熟识的人说话,她向来只有单音。
“是大哥让你来请月姑娘的?”他转问向梅媻姗,墨黑的眸子里闪动着月莲华很眼熟的光彩。
是了,他看梅媻姗的眼神,与她在梅舒怀身上看到的目光一模一样,这两人……
“是,奉大当家之命,来请月姑娘。”梅媻姗答得既恭敬也仔细,更刻意用着“下人”对“主子”的态度来面对梅家小三。
月莲华听到梅家小三逸出浅叹,不知是否是因为梅媻姗太过明显的疏离。
“如果三爷没别的交代,那么,媻姗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