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莲华听到梅家小三逸出浅叹,不知是否是因为梅媻姗太过明显的疏离。
“如果三爷没别的交代,那么,媻姗退下了,大当家还在等着月姑娘。”梅媻姗一抱完拳,就一副想逃难的迫切样。
既然梅媻姗非要划清楚河汉界,那么梅家小三也只好顺了她的意。
“慢。我有几句话要与月姑娘单独谈,你退下。”主子架式一撑,扬手要梅媻姗退场。
“我──”
梅家小三淡瞥她一眼,梅媻姗咽回所有到口的字眼,不甘不愿地应了声“是”,身影暂且退到数丈外的桥墩,只是不时投来眸光注意。
“你喜欢她。”
月莲华一出口,直捣黄龙。
梅家小三牵起俊笑,柔了远远眺望梅媻姗方向的眼。“全梅庄的人都知道。”
“但她……”
“她不属于我。”梅家小三收回视线,脸上除了平静还是平静,他迈步先行,月莲华缓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入湖心亭外。“半年后,她将是别人的结发妻。”
月莲华不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愫纠葛,无从置喙,也不认为梅家小三有兴趣和她谈这般私人的事。
果然,梅家小三再开口,话题已经不绕在他与梅媻姗身上打转。
“你听过这几天我二哥的事了吧。”
“我听过。”
“有什么看法?”他问。
“什么看法?我还没见到梅舒怀,不下定论。”她压根不知道梅舒怀变成什么模样好不好?
轻风拂动梅家小三的黑发,也让他的笑语变得浅淡。
“我二哥没变,他只是没再假装而已。”他观向她,“我二哥好些年不曾如此,我猜,原因出在月姑娘身上?”
他和梅舒怀同样拥有一双很精明的眼。
“是他说要让我见识见识他的真面目,好……好让我更懂他。”月莲华蹙了蹙眉,反正梅舒怀想要的就是公平。“期限不过三天,你们梅庄的人太大惊小怪了些。”
“你不是说你还没见过我二哥,不下定论,你现在又如何能说梅庄人太大惊小怪?”一句话就堵了她的嘴。“我二哥这副模样,最难过的就属我大哥,他以为他花了很多时间来改变我二哥的态度,但要改变一个人并非易事,我们其余兄弟都懂,连我二哥也知道,所以他强迫自己变出另一张面貌,用着这张虚伪的笑脸来面对我大哥。我只能说,或许连我二哥都分辨不清真实的他究竟是那个敬佩我大哥的梅舒怀,还是那个恨着我大哥的梅舒怀。”
“……你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月莲华一头雾水。什么敬佩呀恨的,她瞧上回梅舒怀和梅舒城两兄弟感情挺好的,还在府邸大门口上演拥抱戏码,哪来这些曲折?
“有一段时间,我二哥非常恨我大哥,因为我大哥为了银子,将我们三个弟弟卖给人当螟蛉。”梅家小三的语调像在陈述着别人家的故事一样平静,没有半丝童年记忆驻足的苦,也听不出正在说话的他心里想着些什么。“虽只有短短一夜,对我们三人,却像是场醒不来的恶梦,那种被人遗弃的疼,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抚平。我们能体谅大哥的难处,更看到他之后为我们所做的努力──”
“可是能体谅却不代表能原谅?”她一点就通。
记得以前曾约略听芙蓉细数梅家的过去,她知道梅舒城一手带大弟弟们,无论再累再苦,也不曾丧志过,所以梅家小三这番话让她很惊讶……原来,他们有过这样的辛苦生活,竟穷困到愿意割舍亲情。
“很矛盾的心情,也因为这种矛盾,让人陷入挣扎。知道过去该放手遗忘,却在梦境中一回又一回地重复经历,想忘,也忘不掉。”
终于,月莲华在他眼底看到了一抹曾经存在过的阴霾,很浅的、很淡的,那是一种害怕被遗弃的恐惧,这份恐惧并没有随着时间、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失,反而一直根深柢固地植在心田。
她低下头,试着努力回想自己是否曾在梅舒怀眼中发现这种情绪。
“不用多想了,我二哥绝对不会让你看到。倘若连你都能瞧出来,又怎么可能过得了我大哥那关?”梅家小三陡然说道。
她吓了一跳,双手捂住胸口。“喂喂,你们梅家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呀?!一个一个全会看人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太可怕了,跟这些男人聊天根本不用嘴,他们一瞧就全摸透了!
梅家小三侧过身,不让她感受到来自他目光的压力。“应该说,我们都很会察言观色,因为我们都怕说错一句话或做错一件事会让我们再度失去彼此。”这是环境逼迫下所养成的习惯,改也改不了。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月莲华思索了良久,问道。
“让你有心理准备,等会儿见到我二哥才不会乱了分寸。”
“我不需要有心理准备。”梅舒怀说过,那个“他”和她很相似,她不会被另一个自己给吓坏,不过她不保证不讨厌他。
梅家小三露出一抹“那就好”的微微笑意。“如果可能,别和我二哥玩这种游戏,那对我大哥是种伤害。”
他到最后还是为梅舒城考量一切,毕竟当年的事并非梅舒城的本意,只能怪环境逼人。他终能对过去释怀,也希望梅舒怀能看清自己真正的心意。
“我相信我二哥也会希望将那个拥有虚伪皮相的‘梅舒怀’变成他的本性,至少那样的他,很快乐。”
月莲华点头,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也同意了他的说法。
她没办法想像一个相似于月莲华的梅舒怀,总是将所有人阻在心房之外,怀疑、不信任、怨怼……这些个性都和他格格不入。
若梅舒怀是这样的人,她不可能会爱上他。
绝对不会。
怔了怔,她没料到自己无意间竟思索起爱或不爱这等问题,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不去触碰情爱,更不会为此多加烦心,岂知,自己似乎早对情愫有了肯定的看法。
“我的话仅止于此,你随媻姗去吧,别让她久等而误事,挨了我大哥的迁怒。”梅家小三为梅媻姗担忧着,即便,她终不会属于他羽翼下的被保护者,他依然以她好为主。
远远凝望了梅媻姗一眼,衣袖轻拂,旋身,往反方向走离。
见状,梅媻姗急奔而来,明明能轻易追上他的脚步,她却在触及衣缘的刹那止步,任凭指尖滑出他云似的袖,无能为力地看着他远去。
拳手收收握握,梅媻姗脸上读不出情绪,只有紧握的双拳代替了她的拧眉。调匀吐纳,再转向月莲华时,她已经恢复成未见到梅家小三时的冷静。
“走吧。”
月莲华并没有进到帐房里,她停驻在侧墙圆窗旁,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欞,里头的情况一览无遗。
屋内桌旁站着一群人,个个面色凝重,在桌旁五步外站着两个被诡谲氛围给吓得不敢大口呼吸的小斯,两人抖呀抖的,只差没将捧在手上那束奉命采来的莲荷给抖得枝骨尽散。
而人群之中,有个悠闲的人正摇着白玉骨扇坐在主位,那人,正是梅舒怀。
相较于双手负在腰后,铁青着脸的梅舒城,梅舒怀的神情简直是──好欠扁。
仰颈、侧目、挺颚、支颐,十足十的高傲不羁,活似谁欠了他几十万两没还一般,向来高扬的唇只是浅浅抿着,却轻易地磨灭了所有笑意。
闷闷的低迷中,梅舒城开口。
“小二,你闹够了没?”厉声中挟杂无力沉吟。
梅舒怀的反应仅是觑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说着“谁同你闹了,我认真得很”。
“大哥又做了什么事惹你不快,你非得端出这张脸来招呼我?!”梅舒城的眉心已经紧拧了一天一夜,要是梅舒怀再继续用这副模样面对他,可想见他蹙皱的眉,很难有平抚的一天。
梅舒怀没什么兴致回话,没停下扬扇的手,一个哈欠破口而出。
不说话,他就是不说话。
梅舒城只能恼火地背转过身,带着无限挫败。
现在众人眼前的梅舒怀,根本就是十多年前那个不信任人的梅舒怀!
不开口、不笑、不闹,真要说他坏,他偏又安静得好像将自己当成木头,不惹是生非,用着冷眼看待眼前所有事物,不许别人近身、不要别人关怀,带着堕落及靡烂的颓废意念,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的──放纵。
身为大哥的梅舒城自是无法容忍二弟恢复成这副古怪的样子,看得他担心不已,如同十多年前那般被无力感淹没。
梅舒城左思右想,怎么也凑不出自家二弟会在一夕之间变回这副德行的原因。是不是他这个月塞给二弟的工作太多,将他逼急了,才会患了这怪病?还是上回二弟兴高采烈地捧了个青瓷龙凤碗来送他,又被他训了几句梅氏家训,心里感到委屈?还是上上次那几套百来银两的丝织外褂,他全舍不得穿上一回,搁在箱里,让二弟觉得好意被践踏?抑或是上上上次……
唉。
一群人继续回归低迷沉默,完全没办法将现况扭转半分。
月莲华静静看着,身后的梅媻姗本准备唤回她的注意并领她入内,但月莲华的表情看来很认真,梅媻姗决定不去干扰她。
真的好像。
他没骗她,真实的梅舒怀几乎完全是她的翻版,阴沉而封闭。
知道这样的事实,她心底非但没有遇上同类的欣喜,反倒涌起了一丝悲哀。
如果眼前的他才是真实,那么,纠结在她思绪里的梅舒怀、占满她念头里的梅舒怀、说着要她信他的梅舒怀,是假的……
当她发现吸引她的,竟不是最原本的他时,她该做何反应?
大笑三声?
还是冲进屋里去赏他一顿好打?
抑或大骂他欺骗了她的专注及……悸动?
他真如此懂她的话,应该也清楚她是不可能喜欢这种模样的梅舒怀,为什么还坚持要让她看见这样的他?他可以瞒过梅舒城十多年,要瞒一辈子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当然,也可以轻易瞒过她,为什么要……
“月姑娘?”
梅媻姗轻轻惊唤,在月莲华提着裙摆跨进帐房之际。
梅舒城及身旁几名资历较深的老管事全投以注目,托着腮帮子的梅舒怀则是一反以往,只是瞥给她意思意思的一眼。
月莲华回他一个甜笑,快手操起小斯手上一枝荷莲,硬生生将花苞往梅舒怀脸上砸去,粉瓣因撞击力道过大而散成花雨,全落在梅舒怀身上。
众人的反应无法跟上她的动作,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二当家带回来的女人笑吟吟,却也同样恶狠狠地对二当家施暴。
抛下几乎断成两截,勉强只剩下几缕银丝及茎皮残连的莲蓬,她在裙上擦拭手掌沾到的荷味。
“够了,我不同你玩这游戏,你可以做回你想做的梅舒怀。”
月莲华的语调轻凝,在鸦雀无声中显得格外清楚。
匆地,一声重重抽息发自于梅舒怀的喉间,似乎是火气爆发的前兆。
“呼──”一口气吁出,梅舒怀的不对劲全部吐出体内,薄唇一扬,展臂抱住了正巧站在他身侧的月莲华。“好累噢,还好你及时喊停,不然我定会先受不了的。”轻快的口吻与方才不理睬人的欠扁样可真天差地别。
“这是怎么回事?”梅舒城满腔疑惑,却隐约抓到了蛛丝马迹,尤其是刚刚月莲华说溜嘴的“游戏”两字。
梅舒怀藏住眼底那抹“该糟”的眼神,忙露出讨好又谄媚的笑靥,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