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缓缓放下她,虽然将她推离一臂之远,双掌却仍紧握着她肩头没松开,他盯着她,她迷惑同视,他改捉起她的双手,仔仔细细将她臂膀、手肘、手掌及每根手指摸过一遍,确定摸得到,没消失,又继续改摸她的身躯,从脖子往下摸……
“梼杌?!你不是说等今晚才……”小脸被两只巨擘捧住,抬得高高的,她以为他要吻她,但不是,他还是在摸她而已。
奇怪……他眼花了吗?上官白玉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半根寒毛都没少。
那么,刚刚短暂的恐怖景象是什么?
她整个人身上的颜色几乎完全褪去,只剩下形体的模糊残影,就像遇见朝阳的烟雾,瞬间蒸发,看得他心惊胆战。
“梼杌……”上官白玉关心地抚摸他的脸庞,替他将薄薄冷汗拭去,全然忘记自己失去纸伞庇荫,正被眩亮的日光灼伤。
梼杌一回神,皱眉,立刻拾起纸伞,为她遮蔽。
“我没事,我看错了。”
对,什么事也没有,是看错了。
只是看错了……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最近,梼杌很常问她这个问题,总是三餐外加消夜及点心时间都会问上好几回。
“很好呀。”她据实回答。
“过来。”他拍拍自己的大腿,明明白白告诉她,就坐在这里。
上官白玉柔顺地靠近,在他腿上坐下,梼杌开始上下其手……也仅止于上下其手,他在确定自己的掌心碰触得到她。
“梼杌,我很好。”她再度重申,不要他看起来这么担心。
“你有任何不舒服或不对劲,一定要老实告诉我。”他很严肃,不敢掉以轻心。
“梼杌,你忘了我已经是鬼吗?我不像以前还活着时会发烧、会头晕、会胸闷,我现在没有病痛的。”这大概是她成鬼后最大的好处,没有一具病奄奄的身躯困住她。
对,她已经是鬼。天底下孤魂野鬼那么多,随随便便找一条赖活百年以上的家伙都很简单,她才当鬼不满一年,灰飞烟灭这种事轮不到她。有他在,鬼差也近不了她的身,勾不走她的魂魄,难道……是月读对她做了什么?
不,不可能,她是月读的亲妹,月读不会伤害她。
是他多心,那天在流云泉畔见到的景象,只是错觉。
幸好是错觉。
梼杌松口气,环抱她的手劲稍稍放柔,但仍是圈住她。
“你说你看见我变透明?”上官白玉柔声问。在流云泉边,她追问之下,梼杌才说出原由,他那时的脸色好差,吓得不轻……能让他那张深褐肤色的脸孔发白,真的很不得了呢。
“嗯。”这声是从鼻孔里闷闷哼出。
“是光线吧?我穿着白衣裳,站在水池边,阳光好大,光线投射在水面形成反光,又落在白衣裳上,才会有透明的错觉。”她安抚他,说着种种可能和假设,舍不得他被那画面吓得破胆。
是呀,有可能是光线,有可能是水池,有可能是白衣裳,独独不会是她消失不见。梼杌接受她的安抚,下颚抵在她肩窝,享受她发梢飘散的淡香。
她笑,轻微的笑颤牵动着他,梼杌满足地眯细眸听她说。
“你不要担心我,我不会不见,我还要跟你一起吃小桃戊它们结出来的黑桃子呢。”
这句话,却是她最后说出口的一句。
在山洞里,有床,有桌椅,壁上镶着敖雍送她的数颗夜明珠,没有阳光,没有水池,没有反射的光线,她一袭干净白裳,钳在他左右交迭的朱壮臂膀里,明明还有浅浅笑声,明明还感觉她偎在他怀里的小小重量,明明还用脸颊贴着她的颈肤,明明还被她长发撩得鼻头发痒……
什么都没有。
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
第10章
梼杌疯掉了。
水晶龙宫被他拆得支离破碎,玉林的地差点没被他翻过来,繁花谷里仅剩满地残花,连地府也被他大闹一番。
没有!没有!没有!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白玉!上官白玉……你这个骗子!骗子!”
你不要担心我,我不会不见,我还要跟你一起吃小桃戊他们结出来的黑桃子呢。
言犹在耳。
她骗了他。
言犹在耳!
她说,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她说,她不会不见。
笑着说这番话的人儿措手不及地化成虚无,连他都没弄懂她是怎么从他手中溜掉,当他睁开眼,山洞里只剩下他。
一开始,他以为她在跟他玩,开个小玩笑,她把自己藏起来,就是要看他吓得惊慌失措,等他洞里洞外跑遍了,奔出满头大汗,她才会跳出来,吐吐粉舌,笑得又调皮又抱歉,抱住他,跟他说对不起,跟他说……
我不是就在这里吗?
他等着,故意不顺从她的恶作剧,不要让她看见焦虑的他,所以他佯装一副不心急的酷样。
他等着,要她自觉无趣,摸摸可爱的鼻头,自己从藏匿处走出来,重新窝回他身边。
他等着。
她没有回来。
他握紧拳,等着。
她还是没有回来。
她不见了,像他深深恐惧的那样,被透明吞噬。
然后,他发狂了,用力嘶吼,咆哮着她的名字,开始疯狂找她。
我,上官白玉,绝不会离开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的名字在我的掌心,而我,在你这里。
闯进龙宫,同敖雍讨白玉,被吵醒的敖雍一脸昏沉,没听仔细,以为梼杌要什么“玉”,玉他是没有啦,但海底珠宝很多,可以叫人捧一整箱的珍珠珊瑚送他,梼杌火红的眼流露出失望至极的杀气,将那箱珍宝翻到敖雍脸上,瞬间惊醒的敖雍动怒,和他打了起来。
杀往地府,要文判官将白玉交出来,文判官叹息得比他还大声,无奈地摇头道:“梼杌兄,我才是那个要向你讨人的对象好吗?你打伤我家鬼差,劫走天女,让我对上头不好交代……”
话仅止于此,毫无耐性的梼杌扑杀过来,向来温文儒雅的文判官柀打到变脸反击,武判官随后赶至,加入混战,一妖两鬼,打得地府烟硝弥漫,连枉死城都垮掉半座。
可是,他没有找到她。
他找不到她……
“白玉……”
她的名字,他已经数不出来喊过多少遍,他曾经咒骂过她,骂她是骗子,咬牙切齿地迸出这两个字,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是呜咽着低低喃道。
白玉。
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见踪影?你说过的话是骗我罢了吗?白玉!
梼杌漫无目的奔波,找她找得快要发狂,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飞了多久、跑了多远,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梼杌停下脚步,竟发觉自己站在上官白玉生前的房门口发怔。
他怎么又来到这里?
这里他已经来过无数次,同样没有上官白玉。她死去,离开她的家,之后便是一直在他身边,偶尔她会央求他带她回来,悄悄地看看父亲、看看丁香、看看大家。
他为什么又来到这里浪费时间?他现在应该继续去寻找她……
梼杌转身,正要走,上官初的身影从不远处走来,换做是以前她还在的话,瞧见爹亲定会飞奔过去,像个小女孩一般,跟在爹亲身后,偷偷地拉住爹亲的衣角,聊慰思念之情。
但他不是上官白玉,不会有上官白玉对上官初的亲情。
他定定看着上官初打开她的房门,跨入,房里的摆设与上官白玉在世时没有差异,上官初保留着爱女生前一景一物,丁香也天天来打扫,桌上花瓶里的花新鲜娇艳,是今早才插上的,就连房里熟悉的淡香仍旧缭绕,梼杌不由自主地跟进去,踏进屋内。
上官初随意由书架上取出书籍翻阅,上头有上官白玉的字迹,她读过后,总习惯在书侧写下感想,有时是一句诗,有时是短短几字,上官初好珍惜地看着,面露微笑。
梼杌蹙眉。
为什么?
为什么上官初还笑得出来?
白玉死时,上官初不是还哭得淅沥哗啦,要死要活的?他不是永远都见不到白玉了?他为什么没哭?为什么一脸平静?为什么没像他现在几乎快要疯掉般的焦躁不安?!
梼杌忘了要隐形,他刷的旋身,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上官初背后,阴鸷的妖颜骇人恐怖。
“你为什么在笑?!”
沉吼的声音吓得上官初立即回首,看见梼杌妖异的五官,他大步后退,撞到书架才停住,梼杌逼近,唇畔獠牙雪白刺眼。
“你笑什么?!因为白玉回到你身边吗?!她在哪里?!把她交出来!”梼杌以为上官初的喜悦来自于上官白玉回到上官府,对,有可能,这里是上官白玉的家,她对这里念念不忘,说不定她瞒着他回来了,然后被上官初藏起来!
“白、白玉?”上官初一怔。眼前男人是陌生的,他没有见过他,但他提及白玉,立刻让上官初联想到白玉托梦那夜,站在她身后的男性黑影,巨大而压迫,如同此时。
从赵大夫、丁香与汪廷宇梦境中拼凑出来的讯息,那男人叫梼杌,是白玉往佛寺上香途中救回来的妖物,而这只妖物,带走了他女儿的魂魄。
“你是……梼杌?”上官初不确定地唤。
“白玉在哪里?!”梼杌一把扣住他的咽喉,狠狠勒住,眯细的眸充满暴戾和血丝。
从上官白玉消失之日起,他没有合过眼,他根本无法入睡,他被上官白玉养刁了胃口,非得枕在她柔软身子旁,让她抚摸着他的发丝,或许说些话,或许唱首曲儿,或许两人激烈云雨过后,他就能噙着满足的笑,闭起眼,让她的馨香包覆他。如今失去那些,他的生活顿时翻天覆地。
“白玉?她不是跟着你了吗?难道……白玉怎么了?!”上官初应该要恐惧梼杌锐利的长爪,但他忘了要害怕,比起自己的安危,他更忧心爱女的情况,反过来捉住梼杌的手追问。
“……”梼杌无法回答上官初这个问题。
她一直跟着他,一直。
她怎么了?
他不知道……
她怎么了?!
“梼杌,白玉人呢?!”上官初气急败坏,追问这个答应要顾好他女儿,现在却反过来向他讨人的男人!
“……她不见了。”梼杌把在上官初脖子上的手微微拨颤,缓缓垂下,在腿边忿恨地抡握,吐出这四个字耗费他好大力量。
这是他不敢承认的事实,她不见了,不是食言弃他而去,不是恶作剧逗弄他,不是小小的顽皮,不是玩笑……
“她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找不到她……”梼杌痛苦的申吟,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的恐惧再也藏不住。眼前这个男人,与他一样深爱着上官白玉,他会懂他的惶恐和害怕……
他曾经旁观冷觑上官初失去爱女的剧痛,他不知道“失去”竟是那么疼痛的事!
好痛,难怪上官初当初会哭成那般可笑的模样。
好痛,难怪上官初之后好久好久光提到上官白玉的名字,就会红了眼眶。
好痛……
“白玉不见了?怎会这样?!你快点将前因后果全告诉我!”
上官初拉来椅子,两人坐定,梼杌原先有些迟疑,除了上官白玉之外,他没有和任何人好好谈过话,特别还是“人类”。他应该在确定白玉不在这里时就掉头走人,继续漫无目的寻找她,而不是被上官初拉着坐下,说着无关紧要的“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