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白玉又道了声谢,此时赵大夫的表情却突然变得严肃,她有些困惑,还没开口问,就听见赵大夫说:“你这次救回来的,是无害的小花妖吗?”
他知道白玉能见到花草之类的精怪,听久了也就对她的异能不感到奇怪,但他觉得白玉这回的态度不似以往,而且她方才喊了“梼杌”……这名字他知道,只不过那对人类而言应该是遥不可及的传言。
凶兽,梼杌,不可教训,不知诎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
书里只记载短短几句,将梼杌的恶一笔带过,说得多轻松、多含糊,但最后“以乱天常”四字,又是多严重的控诉。
她带回来的,会是恶名昭彰的梼杌吗?
“呃,不是小花妖,是大一点点的‘小妖’,但是无害。”不想让赵大夫太担心,上官白玉粉饰掉许多实情。
梼杌又睁开眼,躺在舒服的人界床榻上,他都快要睡着了,可是任何坏话都逃不过他的双耳。“小妖?!几十万年来从没听过哪个家伙胆敢将这两个该死的字冠在我头上!”
“真的是小妖?”赵大夫再次确认。
“嗯,小妖。”上官白玉一阵心虚,不得不借着最用力的点头来鼓足勇气说谎。
“男的女的?”
“……女的。”天大的谎言,一说不可收拾,说一个谎言就得用另一个谎言来圆。“长得很漂亮很迷人很可爱很讨喜的……美丽女妖。”若让赵大夫知道是男的,更麻烦。
上官白玉一说完,马上捂住自己的双耳。果不其然,耳边立即爆出一阵怒咆,震得屋梁抖落些许灰白尘埃。
小妖!女的!漂亮!迷人!可爱!讨喜!美丽!
光这十四个字,就足够让他将上官白玉撕成十四块碎片!
“怎么了,白玉?”赵大夫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
“他……他在跟您道谢,用甜美的声音说……赵大夫,谢谢您……”总不好将梼杌一连串的愤恨咒骂源源本本地说给赵大夫听吧。
“是这样吗?”赵大夫听不到梼杌的声音,只能透过上官白玉的嘴传达意见,“那你跟她说,不客气,好好养病,不管是女人还是女妖都会在意外貌,我会尽可能找到方法帮她治好伤,也会尽量不让她身上留下丑陋疤痕。”
上官白玉缩缩肩,因为梼杌吼得好大声,而且从床上跳起来,伸出利爪要扫向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这一捉,绝对不会只在脸上留下五爪痕而已!
“赵伯伯!她说谢谢您谢谢您谢谢您谢谢您……我送您出去!我送您出去……”上官白玉用娇小身躯挡在赵大夫身前,慌张地护送他退出这间房。
“老夫不用再仔细替你诊察吗?”赵大夫被她推出门外,一头雾水地回头问道。
“不用不用不用,白玉无恙,赵伯伯慢走!”上官白玉笑着掏出绢子挥舞,下一瞬间立即转身关门,然后发出细微的惨叫,在门外的赵大夫当然不知道她的颈子已经被梼杌巨大的手掌握住。
他停顿了一会儿,没听见其他动静,便以为没事了,拈着白胡回到自己温暖的屋里去查医书。
房间里,上官白玉命在旦夕。
梼杌只要再用点力,就能像捏破鸡蛋一样捏碎她的颈子。
“女人,我看你活腻了是吧?想死直接跟我说一声就好,不用拐弯抹角地激怒我。”
“唔……”上官白玉无力挣扎,活命的空气进不到肺叶,向来苍白的脸庞涌起异常鲜红。
“到地府时,鬼差问你怎么死的,别忘了报上我的名字,他们自会告诉你,你死得有多值得骄傲。”他收紧五指,铁般的长爪和指腹都深深陷入她柔软肤间,刺穿出温热血液,沾了他满手湿粘。
好痛!上官白玉呜咽,却无法开口。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际,梼杌突然放开她,瞪着自己鲜红的右掌。
怎么……会这么温热,和他向来冷冷的血液温度迥异?
上官白玉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气息,直到黑暗和晕眩消失,直到肺叶不再疼痛,但她的身子又猛然被梼杌高高提起,小脸与他平视,他的脸靠近她,她以为他要张开獠牙咬断她的咽喉,但方才尝过的痛苦没有二度降临,肤上传来舔吮的湿滑感,她惊吓地瞪大眼,赫然看见他唇边有抹艳红,是她的血。
“你……”
他舔舔唇,似乎很喜欢血的味道,意犹未尽地又舔了她一口,上官白玉吓得直打颤。
“你是吃人的妖怪?”她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早就该问,但却一直没问过的重大疑惑。
方才还气得面目狰狞的梼杌终于露出笑脸,她眼底的恐惧、忧心,以及迟钝的反应,让他心情大好。
“不。”梼杌的薄唇扯出笑痕,舌头吮净唇边血迹。“我是杂食性。”
言下之意,人也吃,菜也吃,水果也吃,营养均衡不偏食。
“那……你是在试味道吗?”
“我原本是想捏死你,惩罚你多次出言不逊,不过你的味道很顺口,我喜欢,但是这么美味的食物若仅有一丁点大就太可惜了,再养胖些,我也能多吃两口。”梼杌抚摸她的脸颊,一点也不丰腴,多暴殄天物,再多点肉口感会更好。“我给你一个月时间把自己养出肉来,到那时……我再好好品尝。”现在,浅尝即可。
上官白玉脸色微青,看着他,没有接话,显然是吓得不轻。
“你现在知道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了吧?笨女人,连我梼杌也敢捡回家,想后悔也来不及。”他哼哼直笑,笑她过度愚蠢的慈悲心,做出此生最错误的决定。
“我让你吃掉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上官白玉的声音勉强算是平稳,没有太颤抖。
“有遗言就说。”他大方地听一下好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但他没答应帮她达成最后心愿。
“我希望我是你最后一个吃的人类。”
梼杌挑起眉,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你再说一次?”
上官白玉回视他,字字清晰,“我希望我是你最后一个吃的人类。”
这句话伴随着强大光芒,刷地差点射瞎他的双眼,幸好他转头转得快。
如此耀眼的光辉他只在神月读身上见过,刺眼得让人咬牙切齿,没想到区区一只人类竟然也有?
梼杌被她逼退五、六步,喜好黑暗的他几乎想缩到桌子底下去躲避光亮。
“梼杌?”
他定定神,哪里还有光芒?望向她,白白净净的脸庞,平凡无奇。
刚刚是错觉吗?
“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在痛?”上官白玉见他皱眉,以为他身体不舒服,伸手扶住他。
这女人是不是忘掉就在不久之前,他的利爪还拢在她脖子上准备宰掉她?就算真的记忆力这么差,她脖子上被抓出的爪子洞还在冒血耶,她现在却来关心他的伤口是不是在痛!
人类的思考方式都像她这么怪吗?
自私的、卑鄙的、心机的、府城深的可爱人类都跑哪儿去了?
“不,我只是被你的愚蠢弄得有些头痛罢了。”梼杌不改毒舌,面对她,他竟然有些没辙。他将上官白玉拉近自己,右手触摸她脖子上的爪子洞,指腹滑过之后,伤口消失无踪,连红痕也没留下。
好蠢。吃她没关系,只要吃完她之后把人类这项食物戒掉就好?
她的牺牲奉献精神未免也太伟大了吧?
他眯细眼,将上官白玉端详个仔仔细细,她不美,充其量算是五官端正、长相顺眼,病奄奄的模样有股短命的味道,脸上脂粉未施而显得苍白,若红润些还能让她看来粉嫩健康,偏偏连这么容易的条件,在她身上都寻找不到。
比起她,她身旁那个长舌唠叨的婢女丁香在人类眼中才真有资格称是天香国色,不过她一点也不比丁香逊色。是因为她的蠢远远超过丁香吗?嗯,有可能……梼杌很残忍地想。
“谢谢你。”上官白玉摸到自己头上伤口已愈合,觉得好惊奇,方才还痛着的地方,现在却完全不疼。
“谢什么?谢我没一掌捏死你吗?”梼杌没好气地回道。这女人真弄不清楚事情的先后顺序,她的伤口是他抓出来的,她没指控他,反而还向他道谢?
“你既然能轻易治好我的伤口,为什么你自己的伤口却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治愈?我记得你那时有将身上的窟窿补起来,可它为什么又瞬间裂开?”上官白玉对于那一幕印象深刻,窟窿明明已愈合,却又猛地皮肉迸裂,恢复原状。
“因为里头少了几根骨头。”梼杌云淡风轻地指指身上窟窿。
“少了几根骨头?”上官白玉眨眨眼,看着窟窿,数数里头的白骨,发现的确有好几根胸骨是不齐全的,仿佛被外力弄断。“为什么?”
“和妖打架。”活了几十万年,朋友没几个,敌人倒不少。
“……你打输了?”才会伤得这么重?
他缓缓转向她,仿佛她又踩中他的伤处般,黝黑的面目瞬间狰狞,嗓音又低又轻,咬牙确认她是否说了那该死的四个字:“我、打、输、了?!”
这号表情太眼熟,上官白玉知道他快生气了。
“呃,我想和你对打的对方下场一定非……非常的惨,对不对?”上官白玉立刻改口。才相处没多久,她已经快摸透这只男妖的性格,他骄傲,所以不容人质疑他的本事;他自豪,所以看人时下颚永远扬得高高……简单来说,他是只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妖,出言捧他绝对错不了。
“哼,那是当然。”他的表情放松不少,不再那么愤怒,反而还扬起自满的冷笑。“他一掌打穿我的左肩,捏碎我的胸骨,我可是一口咬破他半边脑袋,再折断他的龙脊。”喀的一声,清脆好听。
“……”太过血腥的内容让上官白玉哑口无言,无法苟同他的喜悦,想陪笑又笑不出来,隔了好久才挤出声音,“为什么要打架?”打架是不好的事,尤其还两败俱伤,自己也没占到多少便宜,怎么样都不划算。
“为什么?”梼杌柀她问倒了。为什么?打架就是两人互看不爽、一言不合先打再说,需要理由吗?
“是呀,你和对方有何深仇大恨?你打架弄出这么大的伤口,对方还被咬破半边脑袋,你们两个谁得到好处?仇恨有解开吗?我想没有吧。”
是没得到好处,仇恨没解开,和他互拚的屏蓬抱着缺半边的头颅和歪掉的躯干逃进林里,而他顶着胸口这处愈合不了还三不五时会灌冷风进来的大洞,总觉得有损他梼杌的威名,下回两人再碰头,绝对还会再打个三天三夜,这冤仇,每打一次就加深一倍。
“打赢时,可以仰天狂笑,什么都比不上战胜的滋味。”梼杌享受战斗时的血腥乐趣,打架强身练法力,千万年来都是如此,这应该算是好处吧?
“可是伤得这么严重,看了让人很担心呀……”
“担心?”
好……陌生的两个字,活这么久以来,还没亲耳听人说过。
谁会担心他?他会担心谁?谁帮谁担心?谁又担心谁?
没有“使用”与“接受”过的字眼,他无法体会。
上官白玉轻颔螓首,“你会让你的亲人、朋友,以及关心你的人,全都替你担心。”
梼杌脸色平静,或者该说是冷淡地回道:“没有。”
“什么没有?”她不解。
“你说的那些,没有。”亲人、朋友、关心他的人,没有。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