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阿朔也被眼前所见吓得发傻,他定望着我身后的车水马龙,和我一样,震惊地张着咀却发不出声音。
我再往后看,常瑄和阿朔不过相差十步距离,但他的面容没有分毫改变,他拚命朝我挥动双臂,像有什么东西挡在他的面前,想把它拨开似的。
所以常瑄过不来?穿越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事?
阿朔的声音唤醒了我的怔忡──
“这里,就是你时常挂在口里的二十一世纪?”
我点头。“对。”
“那是高楼大厦?那是汽车?这是柏油路?”他一面指一面问。
“对。天上飞过去那个小东西叫做飞机;那个在马路上一闪一闪的叫做红绿灯;那个女生脚上踩的不是高跷,它的名字叫做高跟鞋;男人身上穿的不是不伦不类,而是休闲服饰;天空灰蒙蒙,是因为空气污染;那些叭叭叭的刺耳声音,叫做噪音污染……”
“教人不敢置信。”
他贪婪的目光像照相机,似想要把所有的东西全摄进他的脑袋里。
“我也不敢相信自己还回得来。”我握住阿朔的手心满是冷汗。
他的眼睛转向我,好看的浓眉画出一直线,喃喃道:“嘉仪,你变得年轻了。”
“你也是。”
他低头看着自己平滑、没有纹路斑点的左手,久久不言语。
“我想,老天爷又给了我们一次机会,让我们经历全然不同的人生!”我兴奋道。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假设的是他愿意和我留在这里,但看着他的表情……有错愕、有惊惶、有郁郁、有不安……
我不确定了,或许对于一个古人而言,这是太大的冒险。也或许,知道新世纪的存在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情。
犹豫一会儿,我再往常瑄望去,他还在那里,没有消失。阿朔或许比我幸运,他有选择机会,选择留下或回去。
“阿朔,你想留在这里吗?或者你想回到熟悉安全的古代,回到我们儿子女儿身边?”我柔声问,不想用兴奋语气替他作出决定。
他拧眉,问:“你呢?想留下或回去?”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在心底叹息,这个答案很对不起父母亲,对不起慈禧老奶奶,也对不起那群兄弟姐妹,不过经过太久时间,我已经习惯把阿朔摆在第一,习惯以他的需要为需要,习价他是我最重要的事情。
他走近,勾起我一束青丝,我清楚看见自己灰白的发丝和他的一样成了亮黑色。
命运给了我们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想留下。”阿朔说。
“为什么?”
“为了你,你的家人、你的思念、你热爱的民主世纪。”
“对你而言,在这里说不定很危险。”
“你曾经为我冒险,现在轮到我来为你。”
不语,心却暖烘烘的,勾起他的手,我认真道:“阿朔,我想要再爱你一回,旁若无人地爱你。”
多好啊!旁若无人。没有皇帝皇后为谁指婚,没有国家社稷夹在中间,要爱便爱、要恨便恨,我们可以爱得旁若无人。
“好。”
我郑重对他承诺:“你保护了我一辈子,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好。”他笑了,卸下那份皇帝型严肃,他是个相当、相当好看的男子。
拿出阿朔收在香囊里、刻着LOVE的银炼,我疾奔到常瑄面前。
直到跑近了,我才发现有一层淡淡的银白色迷雾漩涡隔在我们中间。
我不确定能不能把东西送到常瑄手中,纯粹试验,没想到手一伸,我竟然能穿过迷雾、抓住常瑄。
难道我们中间的漩涡,只隔住了常瑄,不教他前进,却没阻止我们回头?
我猜对了,上天给了阿朔选择机会,如果他愿意回到古代,还是回得去。
拉住常瑄的手,我理解他的讶异表情。眼前人一下子从老婆婆变回大姑娘,即使亲眼所见,也很难相信。
“常瑄,我是天上的仙女,不小心坠入凡尘,人间历劫数十年,现在要回家了,阿朔决定和我一起回去。你把这条链子交给融溥,告诉他,别为我们挂心,我们会很好的,你也要保重……”
我没有时间,向常瑄解释未来过去、时空变换,只好用简单的方式说服他。本来还想对他讲更多话的,但银色漩涡慢慢褪去,常瑄的身子从脚处一点一点消失,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再也触不到他为止。
我尚未回头,一个拔高女声先一步传进我耳中──
“吴小姐,你去了哪里?我们所有人都在找你。你为什么把行李带走,却把机票护照留在饭店?”
我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有点聒噪、亲切又热情的导游。猛地转身,大大的笑容挂在脸颊上,几个箭步,我奔到她面前,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
我回来了、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即便被我用力抱住,她的唠叨也没有停止──
“天呐,你穿的是什么衣服?你跑去哪个摊子穿古装拍照了是不是?这衣服得还老板的。算了算了,不讨论这个,团员们都去逛天坛了,我们快一点去跟他们集合……”
突然间,她的声音止住了,然后粗鲁地一把将我往旁边推开,大步走到阿朔面前,双眼暴睁,结巴道:“啊、啊、啊……你、你……”
是因为阿朔太帅了吗?男人太帅会让女人出现中风征兆?
我走近他们,试着说话:“嗯……导游小姐……”很抱歉,我始终没把她的姓名记起来。
她没理我,只是颤抖着咀唇问阿朔:“请问您是东方朔先生吗?”
东方朔?什么鬼啊!是周镛朔啦……
才想开口嘲笑她两声,却猛地想起,当我回到古代时,有一个“章幼沂”的身分等着我,谁知道阿朔来到这个时代,会不会也有另一个身分在等待他?
阿朔没回答,我先一步靠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用眼神暗示──别担心,有我呢!
他朝我微微一笑,没有我想象中焦虑。
是啊是啊,他是谁啊,他可是当了堂堂大周朝二十五年皇帝的男人!
“可不可以借我看看你的手臂?”说完,导游小姐直接动手要去拉开阿朔的袖子。
练过武术的他,轻轻松松、三两下就把她的手甩开。
“你要找什么?”我直觉护到阿朔身前,不让她继续动手动脚。我已经霸道惯了,别的女人靠他太近,我身上的警报器会自动开启。
“我只是想确认他是不是东方朔,东方朔的左手肘处有一个旧刀疤……”
左手肘有个刀疤?我记得阿朔有,那是在边关战事里留下的。
拉过阿朔的手,我掀起长衣袖,秀出伤疤。
导游小姐看见伤疤,小小的咀咧出大大的上弯弧线,原地跳起来,大叫道:“是他!是他!他是东方朔。”
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大吼大叫,导游小姐的兴奋很明显地引发了阿朔的不悦。
我连忙出口制止:“导游小姐,他失去记忆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身分。我可以请教一下东方朔是谁吗?”
“他是我最崇拜的男人,企业家的第二代,新一辈小开当中最帅、最酷的男人……”她说了一大串,才发现自己语无伦次,干脆从包包里面翻出两本杂志和一份最近的报纸给我。她指着杂志封面说:“就是他,东方朔,是不是超帅?这种男人……等等。”她突然定住,缓缓转过脸看我。“你说……他失忆?是怎么失忆的?”
“我、我也不清楚,我在半路上捡到他的。”我开始发挥胡扯功。
“所以……哦……难怪……我懂了。”
很奇怪的句型,但重点是她懂了,于是我决定不多话,由她自行联想。
她想过半天后,拉起我的手,握了老半天,才说:“吴小姐,恭喜你,东方家正用高额赏金酬谢找到东方朔的人。呃,这样吧,你和东方先生在这里等着,不要离开哦!我先去打几个电话。”她兴致高昂地说着。
虽然听不太懂,不过我在她的话语间猜出些许端倪,这个东方朔身世好像很不简单。
导游小姐匆匆自包包里找出手机,对着阿朔猛拍照,然后走到一旁打电话。
她离开后,阿朔不悦的浓眉还竖着。
“这个时代的女人都这么疯吗?”他埋怨道。
“你会慢慢习惯的,谁教你长了一张好面孔。”我用手肘拐他一记。
他握住我的手,问:“我怎么会是那个东方朔?”
“不知道,我也不是章幼沂,但是一到那个时代,就被认定是章幼沂,然后一路以她的身分活下来。”
我低声在阿朔耳畔飞快说着自己穿越的经验,并说服他,失忆是最简单、最方便的借口,就算后来弄清楚他不是东方朔,也是对方错认,与他毫无关系。
说完,我把杂志丢给他,自己拿着最近的报纸阅读起来。
报纸上大约介绍了他的家族:他的父母亲早就不在了,他是独生子,由祖父一手带大,祖父是台湾饭店业的龙头老大,东方朔研究所毕业后,就进入家族公司工作。
这几年,他表现得有声有色,但几日前来到大陆勘查,莫名失踪,东方家已经发动警方、媒体协寻。看来,在古代我吃阿朔、穿阿朔,在现代,一样要靠他吃香喝辣。
读完两千字左右的报导,我发现阿朔对着那本彩色印刷杂志着迷得不得了。
他问:“我真的长得很像他吗?”
我看看他,对照起照片里的男人。
“怎样?像吗?”他催促。
我没回答,弯腰,从包包里找出我的化妆镜递给他。
他看看镜中的自己,再看看杂志上的东方朔,老半天不说话。
我保持安静,明白一口气消化那么多讯息,需要时间。
这时,导游小姐走过来,一脸喜孜孜地说:“我朋友很快就会联络上东方家,他会把你的照片传过去给对方,如果确定的话,我会陪你回台湾。呃,至于吴小姐,我找人送你到机场,你和旅游团先回台湾,等酬金下来,我会主动联络……”
她话没说完,阿朔便截下话:“嘉仪和我一起。她去哪里,我去哪里。”
即便穿梭时空千百年,他说话仍保有帝王级威严,吓得导游小姐噤声不语。
她看看阿朔,再看看我们握在一起的双手,过了好几十秒,才咳嗽两声说:“好吧,我们再等等,等等东方家的消息。”
隔天,我们坐上飞机,东方家派了人来接我们。
这个晚上,阿朔睡得很不安稳,即使我就躺在他身边。
自从上路后,阿朔的手一直不肯放开我。我明白他的不安,因为那年我也曾经历过。掉入另一个时空,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而多数的孩子都不像大雄那样幸运,有一个哆啦A梦、一部时光机,随时随地可以到他想去的时代里。
那年?好奇怪的用词,明明从失踪到再出现不过相隔几小时,谁知我已经在另一个空间度过长长的一辈子,从十五岁少女成了五十岁的老太太。
可,银丝白发苍老了我的心境,却没有苍老了我的爱情。
我很幸运,可以和同一个男人在两段不同的时空谈爱情,我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会阻隔我们,但……低头,看看十指紧扣的手,我发誓,我再也不放开他的手。
“我会保护你的。”我在阿朔耳边再度重申。
“我知道,我不害怕,握住你,是不给你机会跑掉……在这里,我没有千军万马。”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