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报告的那天,邵娉婷提早到了。
主治医生问她:“要不要等关先生来?”
“不用,先告诉我。”她想先听听结果再做决定。毕竟活体捐肝要冒的风险太大,于法也不合,关梓群为她们母女付出的已经够多了,他没那个义务的。
医生见她态度坚持,于是点点头。“那好吧。这是你的检验报告,很遗憾,你的比对结果并不符合,无法进行肝脏移植的手术。”
她伸手接过报告,闭了下眼,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谢谢医生。”
起身拉开门把,外头的人及时顿住欲敲下去的指关节,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低声说了句:“请再等一下。”
邵娉婷不解,侧首见那人低声对主治医生说了什么,递出一份文件。
她认得这个人,是关梓群的三弟,见过几次,态度总是冷冷的,话也不多,以为这人哪里看她不爽,但是梓群告诉她:“别想太多,梓修这些年对谁都沉默寡言,不是针对你。”
五分钟后,关梓修回过头。“邵小姐,请坐。”
她一脸困惑,坐回椅中。
“这是那一天,我要二哥顺道一起做的检验报告,还有另一份报告我刚刚去血液检验科取来,交给林医师了,剩下的结果,他会告诉你。”
“欸——”她才张口,关梓修已关上门离去。
林医生清了清喉咙。“刚刚想请你稍等一会儿,就是在等这份报告出炉。”停顿了会儿——“关梓群先生的比对符合,我们也评占过邵小妹目前的状况,如果关先生同意,尽快进行肝脏移植手术吧!”
“可是,他只是我男朋友而已……亲等问题……”他们甚至没有结婚,别说五等亲,他和瑞瑞连姻亲都构不着边。
对方似乎比她更困惑。“你不知道吗?关先生与邵小妹,是父女关系,一等直系血亲。”
“你说什么?”五颗原子弹在眼前爆炸,都不至于令她如此震撼,她抓着椅子扶手,忍住脑海的晕眩感。
怎么……可能?!关梓群是瑞瑞的生父?!这玩笑开大了!
她呼吸困难,胸腔紧窒得几乎无法发声。“你……确定?没有验错?”
专业素养一再遭人质疑,连医生都板起脸。“这种事情错不了。就算同血亲要捐肝也要经过精密检测评估,才能进行手术,我们不会连最基本的血亲鉴定都出错,如果你还有疑问,这是报告结果,回去慢慢看。”
走在医院长廊上,她浑身发冷,抽出纸袋里的报告。里头的文字,一字字在眼前跳跃,空白的脑子什么也无法思考。
关梓群是瑞瑞的生父,所以……所以那年伤害她的人,是他!那个毁了她一生、让她这些年吃尽苦头的男人,是他……
她以为,他是最好的男人,以为终于找到温暖可靠的港湾,她曾经多么感激他的怜惜、感激他包容她一切,包括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谁知到头来,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就是他!
难怪他会一同做检验,难怪他愿意为瑞瑞挨刀承受风险,她根本就不需内疚,这是他欠她的!她的感动、她的感激、她全心全意的爱情,一瞬间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好可笑,真的好可笑,她最爱的男人,同时也是伤她最深的男人;她最信任的男人,其实才是害惨了她一生的男人……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能相信的?
紧紧捏住手里的纸张,麻麻木木,她已经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了。
走道转角处,她撞上迎面而来的男人,对方及时扶住她,耳边响起熟悉又陌生的柔沈嗓音。“怎么了?这么恍神。检验结果不理想吗?”
她仰眸,干涩的眼,甚至无法将他看清楚。或许一直以来,她从来就没有看清楚过……
“你早就知道了吧?”冷冷地,没有情绪起伏的嗓音,问着他。
“什么?”关梓群不解。“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样我很担心。”
她定定地注视他,想由那当中找出一丝丝心虚、一丝丝愧疚,但是——没有,他脸上只有满满的焦灼与忧虑。
她已经不懂他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能在毁了一个女孩的人生后,还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面前,扮演温柔怜惜的守护者角色。
他隐瞒了她那么久,就连女儿出事了,都还能瞒着不说……
他真的——好可怕。
用力挣开扶在肩上的手,她恨恨地,一巴掌挥向他。“你到底还要骗我多久!”
他一脸错愕,颊上疼痛挨得莫名其妙。“我做错什么了?”
她咬牙,将紧捏在手中的物品用力掷向他。“衣冠禽兽!”
关梓群没来得及拉住转身离去的她,只好弯身捡拾落地的纸张,迅速浏览过几个关键字——“DNA亲子鉴定”、“关梓群”、“邵心瑞”、“98。99符合”,以及……
“父女”二字,瞬间夺走他全部的思考能力。
关梓修巡房回来,看了眼呆坐在里头等他的兄长,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看到报告了?”
关梓群抬眸,尚未自剧烈的冲击中平复。“你那天要我做的检验,就是因为这样?”换句话说,梓修早预料到了?
关梓修不置可否。“知道自己有个八岁大的女儿,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愉快的样子都没有?”
见鬼了!他怎么可能愉快得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个女儿。
“我到现在……还是无法接受……瑞瑞长得并不像我,你怎么会知道?”
关梓修反问:“像的定义是什么?神韵?五官?胎记?还是身材?其实她眼眉间的神韵很像你,当然,那可以是长期相处,耳濡目染,可是如果是连睡觉盖被子都要蒙过头顶的习惯呢?我记得小时候你睡觉就是习惯这样,被爸妈纠正很多遍,一来不好看,二来怕你把自己闷死。”
瑞瑞也有这样的习惯,他知道,只是从来没有多想……连外人都看得出来,当事人却因为习惯性认定某件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如果……梓修,如果我在无心之中,犯了个不能原谅的错误,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该怎么办?”他慌了,一向最有计划、无时无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关梓群,生平头一回失去方寸,惶然失措。
怎么办?关梓修无法回答,他心中也有深到无法弭平的伤,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那个人……你不小心伤害了的那个人,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在乎她,那就好好想想,她要的是什么,用你的所有,去修补那道伤。”他能说的,只有这样了。
女儿!
这两个字对他造成的冲击,绝非言语所能形容,直到现在,他都还是怀疑检验报告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完全想不起来,为什么在八年后的今天冒出一个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女儿,偏偏,血缘是铁铮铮无法反驳的实证……
想起邵娉婷曾指控过的那些话……他浑身一阵恶寒。
娉婷不会骗他,但是没道理他做过那么可恶的事,自己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啊!用力想!八年前他到底做过什么?他欠娉婷一个交代,若找不出合理的解释,他这辈子哪来的脸面对她!
他闭了下眼,彻夜苦思,将这辈子做过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回想。
八年前,他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一年,如果再由瑞瑞的生日往前推算十个月,应该是九、十月左右,那时他在做什么?好像是刚要入伍当兵,手气很背地抽到金马奖,大学死党一半是同情、一半是幸灾乐祸,说要替他办个“欢送会”,整晚很不像话地净讲一些告别式里才会听见的讣文类台词……
他记得那晚一伙人闹得很疯……然后呢?然后就聊到他那个劈腿、三个月前刚分手的初恋女友,由同学口中才知道,女友在与他谈分手前,就已经背叛他了,许多人都知道,但大家都不晓得该怎么告诉他。
同学说他就是太讲仁义道德了,哪像那个第三者,两个月就把人家弄上手了,不能怪人家女友不选他。
话题演变到最后很不像话,不晓得谁起的头,说是知道哪家的小姐素质还不错,作势要打电话替他叫一个。
他叫他们别闹了,敢玩女人,回家应该会被老爸罚跪……
他们反呛他装什么纯情处男,到时入伍想要都没得要,好好享受“最后一夜”吧!
那时的他已有八分醉意,再加上一群人在耳边鼓噪,他连思考能力都糊掉了,或许是酒意壮胆,生平第一次,他和一名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女子上了床……
想到这里,他震惊地完全醒晤过来。
是……那一晚!
酒精侵蚀掉他大半神智,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了,但是隔天清晨,他身边确实躺了一个女人……不,应该说女孩,他没刻意去察看那张埋在枕间的容颜,但起码判断得出,她相当年轻,而且还是她的初夜,是他让她由女孩变成女人。
那时他唯一想到的是,她应该有不得已的理由吧?那么年轻的女孩子,何必走这一条路毁掉自己的人生。如果不是昨晚醉得太离谱,他根本就不会碰她,也因为这件事,致使他往后无论任何场合,绝不让自己喝醉。
本想与她好好谈谈,但宿醉的脑袋昏昏沉沈,痛得要命,只好先行离去。临走前,他在桌上留了张支票,那是当时,他唯一能做的……
思及此,他一颗心完全沉入寒不见底的冰窖。
如果事实不是他当时以为的那样,那……他到底是犯了多该死的错误?强暴未成年少女,用钱打发她,还自以为那是在帮她……天!难怪她恨之入骨,连他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他由沙发上惊跳起来,抓起电话急忙拨打。
铃声响了五声被接起,另一头传来男人明显不悦的声音,不爽、却仍记得压低音量。“阁下家里的钟坏了吗?要不要我送你一个?”
送……钟(终)?!语带双关的讽语,理亏心虚的他完全不敢回嘴,只能连声道歉。“对不起梓齐,我找品婕。”
知道是自己的二哥,另一头更加不客气。“她睡了!”而且在他怀里睡得很香。
“我真的有急事,拜托你,梓齐。”
“……谁啊?”模糊的女音传来,接着电话被接来,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哪位?”
“对不起品婕,打扰你睡眠。我想问你几个人的电话,你现在还有和他们联络吗?”他凭记忆念出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因为有十多年的交情,有许多几乎都是他们共同的朋友。
“等等,我找找看,晚点打给你。”
他在另一头等了十来分钟,终于要来几名故友的电话。也顾不得凌晨三点钟打去,会有几个人问候他家的钟,连打了数通,有些搬家,有些换电话,最后才终于联络到当时较为关键的人。
“小傅,你还记不记得我入伍前你们帮我送行那一夜的事?”
“咦?你八百年才打通电话来,就是要问我这种快烂掉的往事?不会先问我好不好喔?有没有一点情义啊!”显然故友有起床气。
“没心思寒暄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拜托你用力回想。”
“有多重要?”
“关乎到我一辈子的幸福,重不重要!”他快吼人了。“我记得那时第一个起哄要找酒店小姐的人是你,电话也是你打的,你真的确定对方是酒店小姐吗?”
“咦?不是吗?”都八百年前的事,是不是也不重要了吧?
“还咦?原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