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昌在酒楼门外回身,一抱拳再三致谢。南部目送着他登上黄包车,往大埔码头赶去。
码头处,那艘双层小客轮已然生火待航,繁昌率着几个随从匆匆登船,爬上顶层预订下的包舱,吩咐沏茶来解解腹中泛滥的酒精。刚才南部虽说是上的清酒,但你来我往还是肯定喝了不少。借着这酩酊酒意,正应了方世成的那句话,沿岸观风景,一醉解千愁了。
轮船汽笛长鸣,黑烟袅袅升起,马达开足了驶离码头,在宁静的水面上劈开波浪,向南进发。这会儿,喝了几杯茶后,繁昌觉得头晕目眩,忙命随从在窗口通风处支起了张折叠椅,半躺半睡,看了会儿岸上泛黄的草堆和殷红的枫叶,但觉四肢乏力,耳鸣目酸,自觉支持不住,双肘一软就此昏睡过去。
轮船在大河中劈波斩浪相前疾驶。在两岸飒飒风声摇摆不定的草木印衬之下,不知不觉已然离开了海陵30余里,行至前方的三岔河口交汇处。
驾驶室内,掌舵的轮机下意识地放缓了速度,想稳妥地驶离这个复杂的水域后再加速赶路。可是,仿佛算计到他的意图,船速刚刚降下来,前方河汊,如离弦之箭般,窜出三艘划子小船来,船头架着机枪,坐着荷枪实弹的士兵,从前后左右三个方向迎面而来。驾驶舱内众人一见这情形,不约失声惊叫。船长探头一看,跺跺脚道:“完了,又遇上劫船的。这水路客运,万不能再载周家的人。上次是老二,今天是老大,真是叫人没法子去说。”
第十四章(23)
且见那左侧的划子逼近了船舷,噌地跳上两个人来,手中都是大张着扳机的驳壳枪。他们上了甲板,来到顶层包间,只见四名保镖拔出枪来,意欲抵抗。来人先行望望躺在椅上合目不动的繁昌,点点头道:“今天劫船,只找周繁昌,与他人无干。此人穷途末路,已不值得你们为他卖命了。现在外面船上,少说也有三五十人,轻重机枪倘若一起开火,怕诸位不会活着离开这条船了。”
那四人愣了片刻,忽地异口同声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做你们的,我们权当没瞧见。”
来人一笑,示意同伴去窗口,俯身看看静卧不动的周繁昌,抬腿踢了他一脚,说:“周大少爷,该醒了。跟我们走吧。”
繁昌依旧仰卧,浑然不理,那人见他这般大大咧咧不搭理的样儿,心中来气,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起一拎。椅中人应手而起,软塌塌地竟有股坠沉感。他心中一动,知道不对劲,松开手。
繁昌扑地又躺倒下去,嘴角渗出一丝黑血来。另一人见此情形,急忙过去,探手一摸,已然没了鼻息,手心处一阵冰冷。这位从海陵启程赴苏州的周大少爷,居然绝气身亡了。
那四个随从也惊愕得瞠目结舌,顾不上许多,溜过来看望,齐声叫苦。
这两名不速之客带着疑虑离开轮船,上了划子,一挥手示意撤退,放走了轮船。
河荡里,李明善、王小姐正焦急地等候消息。不一刻,去截船的队伍返回,告知他们,周繁昌已经死在船上,看死状,是中剧毒身亡。李明善闻言,笑了一笑,望着王小姐,说:“应了我的话吧,他恶贯满盈,自然老天爷会收拾他的。死在你的枪下,可比不上被日本主子下毒害死。他若泉下有知,怕是死不瞑目了。”
王小姐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可是,我希望他死在我的枪口下,把他那具丑陋的身体打成了马蜂窝。那才能解除我心底的忿恨。可惜,我不能亲手为繁盛报仇了。”
李明善安慰地抚抚她的肩头,说:“也罢,就算他是死在你的枪下吧。王小姐亲手除掉了汉奸周繁昌,为夫报仇,也成就一段佳话了。”
那艘轮船到了口岸,卸下了旅客后,依旧带着周繁昌孤零零的尸体回头。谁知,船未驶入城内,便被日本人的巡逻艇拦住。笠原中佐登船,看了看卧在窗口下那具周繁昌的尸体,叫过船长来,吩咐他将尸体就近处理掉,不许进城。船长大惊失色,说:“可是,他,他的身份可不一般啦。我们怎敢如此。”
笠原不屑地摆摆手,说:“周先生离开海陵,去了苏州,并未死在你的船上。你知道吗?”
船长茅塞顿开,连连点头,说:“对,对,他去了苏州。我们的船上没死人,没死人。”
按照笠原的吩咐,繁昌的尸体被交付给两名船工处理。那两个人正穷得紧,见了这肥差自然高兴。连忙将尸体剥个精光,收拾起值钱的物事,然后取来压舱的石块,左三道右三道捆绑结实,在船舷边缘放好,脚尖一抵,将周繁昌的尸体连带着那块石头扑通一声推入水中。浪花四溅,坠沉到了河底淤泥中,倏尔不见了。
尾声
反清乡战役结束后,周繁茂受方世成、雷队长等人的推荐,前往位于淮北的黄花塘新四军总部任职。后经上级委派,前往敌占区从事地下情报工作,就此隐姓埋名,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抗战胜利后,他未曾回家乡海陵来探望。据有关人士猜测,他在一次采购进口西药返回根据地的途中,遭到敌人袭击时,断后阻击日本人的进攻,寡不敌众,最终不幸死于长江和内河交汇处的一个陡狭的地带,殁年仅仅28岁。
文史专家经过一个多月的仔细整理,将周家60多年前三兄弟有关的经历故事,撰写完毕。这天,又去乡下拜访这那位自称周宅丫头如云的老妇人。老妇人草草大略地看了遍他奉上来的材料,点点头表示同意,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并无出入。
但是,在这些材料内浸淫多时的专家,犹豫了一下提出了一个疑问:周家大儿媳白玉茹之后的下落是如何的,她是否还健在?
老妇人脸上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说:“兵荒马乱的,就此久无来往,谁知道她怎么了。不过,我知道她生的是个男孩,足以慰藉周老太太晚年失子的悲伤了。”
专家思忖着她的答案,开门见山地说:“我猜,你不是如云。你应该是白玉茹才对。假如你是如云,你所说的故事中有很多是对不上号的。但如果你是白玉茹,一切便会迎刃而解,有充足的说服力了。”
老妇人后仰身子,倚靠在床框上,聆听着院中儿子劈柴火的响动,和孙女儿欢快的歌声,脸上显露出安详的表情,淡淡地说:“这个已经无关紧要了。我是如云也好,是玉茹也好,都到了该去地下和他们见面的时候了。时隔这么多年,他们的面容我都迷糊不清难以记起了。我担心的是,这么个白发老太婆和他们在泉下相逢,他们还能认出我来吗?”
文史专家看着老太太宁静的面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合上那厚厚的一叠纸张,暗自叹息了一声,耳边隐约间听到一阵喑哑模糊的呻吟在屋外的天空飘荡,出没穿行于隐晦的云层之间,难见其形罢了。
毕于2007年梅月季节阴雨连绵的午后
陈建波
江苏省泰州市安居苑小区10…108室内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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