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纸鸢想必很好看,是什么花样的?”孔乙人坐在她身畔的草地上,温柔地凝视着她。
“是一只大鹏鸟。”她微微一笑,“我阿爹亲手做给我的,他说女儿家也要有跟男儿一样广大宏远的抱负,就像一飞九千里的大鹏鸟一样。”
“你父王真是个与众不同的爹。”他难掩赞赏,“无怪你一身英气勃勃,跟别的姑娘家都不同。”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会想要喜欢我的。
她急忙甩掉脑中陡然冒出的苦涩念头,深吸口气故作镇定。
“是呀,所以我从小便知道做人要有骨气,想要的就得流血流汗拚命挣来,不该要的就要连碰都别碰,还有草原上的野马就算多得像天上的云,不给你骑的追也没有用,只会像风追云朵一样,追得越紧跑得越快。”
他若有所思地瞅着她,心底不由自主泛起了一抹怜惜疼楚。
“原来你和我一样,就算贵为一国公主、皇子,依旧无法事事顺心。”他沙哑地道:“我们身上都背着放不下的包袱,甩不开的责任,就算想要一意孤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见得就能如意。”
她瞥他一眼,“你最想做而不能做到的是什么?”
“自由自在,游戏人间。”他向往地道:“走遍大江南北,看遍春花秋月。”
“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吧?”她困惑的问。
“是吗?我只能因在京里、宫里,甚至连出京城都不能。”他吁了口气,语气懊恼,“若是个平凡人多好,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身为皇子却连这点自由都没有。”
“可是有人不准你出门吗?”依她看,宫里挺自由的呀。
他还不是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是有分别的。”他看出她眼底的疑问,自嘲道:“京师是天子脚下,皇子身分尊贵难当,我在京师里微服出巡晃来晃去犹可,要出京师就得有一大票侍卫高手太监宫女跟着,再不就得用偷跑的,你看!我还算自由吗?”
“那我还挺同情你的。”她真诚地道。
“而且我父皇母后盯得我特别紧,就是怕我有一天落跑进江湖,然后突然有天带了个风姿翩翩的伟男子来当他们的媳妇儿……”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就不见他们盯我四弟那么紧。”
“为什么只有四皇子例外?太子爷和三皇子不是也没成亲吗?”她好奇的问。
“因为我大哥英明敦厚,只有担心、照顾人的份,从没有被担心、照顾的时候,我三弟是心有所属,没多久就要迎娶新娘,至于老四,啐!花心大萝卜一枚,和他传过风流绯闻的姑娘比大草原上的羊还多。”他忿忿不平地道:“光是看都眼花撩乱了,他们哪还有兴致管?唯独对我——”
“可是我觉得皇上和皇后对你很好呀。”
“我没说不好,我只说没自由。”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低低哼起感慨的曲儿。
因为声音不大,千千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隐约可闻个几句:我没自由我失自由,痛苦伤心眼泪流,我走错路我踏错步,总之——心伤透……
她差点笑出来,又怕惹火他,勉强憋住笑意,清了清喉咙安慰道:“倒也没那么严重,反正你又不是真的完全没自由,不过既然你提起了,我顺便问一下,你为什么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
她真的真的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
如果输给国色天香、风华绝代的美人儿也就认了,可为什么是输给男人啊?
“女人有什么好?”孔乙人太过于沉浸在自怜和不爽中,不经思考就冲口而出,“又嗲又黏人又爱哭,矫揉造作装腔作势,不是柔柔弱弱得风吹会倒,就是泼辣刁蛮得倒人胃口。还是男人好,大方磊落又有气概,说一不二掷地有声,情之所至,为兄弟好友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这等高贵的情操只有在男儿身上才能表露无遗。”
千千越听越火大,很想出口反驳他一污蔑女人的言辞,可是不知怎地,她却越来越听出味道来了。
“我觉得……”她深思沉吟,最后忍不住道:“听起来你不像是喜欢男人,比较像是自恋耶。”
会不会……他还有一丝丝希望?那她也就有一丝丝希望了?
千千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屏息地直盯着他。
“自恋?我?”孔乙人错愕地指着自己的鼻头,“你开什么玩笑?我自恋?我可是全京师最虚怀若谷、谦冲诚恳可爱的翩翩美少年,我哪一点自恋了?”
千千真是震撼到哑口无言。
他还真是……有够谦虚啊!
“长得那么像孔雀,还敢说不自恋?”她翻了翻白眼。
“什么孔雀?我是凤凰。”他很坚持。“百鸟朝凤、有凤来仪、凤鸣九天、翱翔万里的凤凰。”
“差不多啦,还不都是有够自恋。”
“还说我,那你呢?男不男女不女,那两条浓眉毛跟火烧毛毛虫一样,也不知道用剪子修一修。”他一时自尊受伤,火大的口不择言。
她生平最痛恨人家说她不男不女了!
“什么火烧毛毛虫?!这叫有特色,懂不懂得欣赏啊你?”她咬牙切齿道。
“你还不是不懂得欣赏我?”他也心头火起。
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为什么就那么糟糕?
“你是来找我吵架的是不是?”她气呼呼地叫道。
“我又不是来找你吵架!”他大吼,气得脸红脖子粗。
本来在另一端远远关心着他们“两小无猜”模样的海公公脸都绿了,龇牙咧嘴、比手画脚抹脖子的——
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呀,主子!要哄,轰、鸿、哄……三声哄,不是吼啦!
“哼!还给你,什么烂蝴蝶!”千千气咻咻地把将线轴和木柄全朝他头上扔。“希罕啊?”
“喂,你这个——”孔乙人手忙脚乱忙稳住线,一抬头想骂人,眼前早己没了人影。“喂?喂?”
海公公则是气急攻心到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了。
第八章
孔乙人垂头丧气地抱着五彩蝴蝶纸鸢走回春磬宫。
千千又不理他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明明说好要哄她开心,让她眉开眼笑的,可是为什么他又把她搞到火冒三丈怒气冲天?
“难道我真的有问题吗?”他喃喃自问。
“对。”两名太监抬着还在吐白沫的海公公跟着他后面进来,躺在担架上的海公公虽然气虚体弱仍旧忍不住出声。
“咦?你怎么了?”他满眼关怀。
“被人气的。”海公公抖着手,跟太监们说:“让、让我下来,主子跟前哪有奴才躺着的地方。”
太监们忙搀着他起身,孔乙人不禁扶了他一把。
“是谁把你气成这样的?说,我帮你报仇。”
他现在心情复杂难受又焦躁到很想要找个东西发泄一下。
“主子,甜美的栗子总是包在毛茸茸的刺里面,乌云的背后便是太阳的金边,人生迷惘一时难免,可终究要擦亮双眼抬头看青天哪!”
孔乙人沉默了半晌,随即吩咐道:“小方子、小圆子,我看你们直接把海公公抬到诸葛御医那儿去吧,他脑子被人气坏了。”
“是!”两名太监忙听命,七手八脚把海公公抬上担架。
“不是啊!主子……”海公公被抬出去还沿途惨叫。
“唉。”他叹了口长气,继续心情不好兼疑惑为什么千千还是不愿理他。
“小千千!”
一声深情的叫唤让本来想出宫买回国纪念品的千千背影僵住了。
她心一热,随即气苦地回头,“又要干嘛?”
“对不起。”
他想了一整夜,想到眼圈红得跟兔子一样,凄惨憔悴又可怜兮兮,一大早就跑到她的寝宫守在门口等她。
他什么都不明白,也什么都不管了。
分析不出为何她深深牵动着他的心,为何她的一颦一笑能够颠覆他的心情,左右他的喜怒哀乐。
他想破了头,都无法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索性就不想了。
无论如何,他喜欢看她笑,想要同她说话,天南地北陈芝麻烂谷子地随便聊,也胜过长夜凄清白昼寂寥的苦涩。
就算吵嘴抬杠打架——或被她打——也别有一番酸甜滋味在心头,都胜过被她不理不睬不闻不问的可怕辰光。
“我知道你又在生我气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又生我气,可是我想一定是我的缘故才会让你又生了我的气。”他绕口令似地一口气说完,眼巴巴地瞅着她,“可是你不要生气好吗?这几天我简直活在悲惨的天牢里,头痛胸痛胃也痛,我不想你再生气,我想你理我,就跟以前一样笑咪咪的,好不好?”
千千肚里准备了几百种强硬、愤怒、决断的说辞,却被他沙哑恳求的话和盼望的神情融化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她的鼻头蓦然酸热了起来,胸口暖成了一池春水荡漾,所有的怒气和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挣扎疼楚,彷佛都在他深邃渴望的眸光里消蚀不见。
“傻瓜。”她终于勉强找回声音,“我也想要跟以前一样,天天都对着你笑呀,如果……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害伯一颗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害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害怕……
“我知道都是我爱惹你生气……”一见到她眼底泪光隐约,孔乙人再也无法抑制胸口那股灼热燃烧的心疼,一把将她拥揽入怀里。“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莽撞刁钻坏脾气了,我承认都是我错,你可以揍我扁我修理我,就是不能不理我……你、你别哭啊……”
被拥在强壮温暖的胸口,千千汲取着他醇厚迷人的男子气息,一股温馨混合着怦然悸动感紧紧包围住她,他的话更是教她心头柔肠千回百转,激荡得不能自己。
她肩头颤动着,抽抽噎噎难以忍抑。
他心疼到了极点,爱怜地捧起她涕泪纵横的脸蛋,忘情地俯下头吻住她,也成功地封住她脸上汹涌的泪水。
千千耳畔轰地一声,刹那间像是万花娇艳热闹齐绽放,暖暖热热熏人欲睡的春风自她的唇上拂化开来,在他柔软灵巧的唇舌撩拨翻腾下,交织晕染成了最最勾魂蚀魄的痴醉……
一阵清柔的晨风徐徐而来,一墙娇红野蔷薇迎风轻颤摇曳,甜醉香气绵绵密密地缠绕了他俩一身。
长长缠绵的吻罢后,千千如梦初醒地望着他,小脸嫣红若石榴,怦然狂跳的心却奇异地就此妥贴安然地回归原位,不再因惊疑而悸痛。
孔乙人痴痴地轻抚她细致的颊边轮廓,沙哑温柔地道:“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好。”她安心地轻靠在他的宽肩上,感觉到自他身上传来的力量和温暖。
一种信任的、幸福的感觉。
这个胸膛,这个肩膀,像是可以为她撑起所有的天……
“我们……以后怎么办呢?”他低低喟叹了声,叹息里有着一丝丝迷惘。
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男人,将来就算不能受到成全,也得千方百计找到一个知心汉,可是没想到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他措手不及。
直到他的嘴唇落在她唇畔的那一瞬间,他才悚然醒悟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再吻另一个人,尤其是男人了。
因为她的气息、她的味道、她的甜,正是他寻寻觅觅已久的,今日终于得见。
可是他在乍惊还喜之际,却也不免感觉到阵阵怅然若失的轻松和茫然。
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