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圆?”幸得韩宝魁身形雄健,臂力惊人,禁得起她突如其来的冲扑,才没连人带椅摔个四脚朝天。
藕臂紧搂男人粗颈,她笑语:“十三哥,你不恼我,我就欢喜啦!石睿的事,我会好好地、努力地开导他。他心里总压着事,定是一时间想偏了,才会对我这个大姐姐……嗯……下手。咱们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不拘小节,就当作……嗯……被小狗小猫亲了一口。拜托!你千万别逼他负责啊!总之,你别凶他,他不是故意的。”
那小子根本很故意!
他绝对会逼他——千万别来负责!
我要定她了。眼神挑衅,姿态占有,也不知何时锁定她这颗桂圆的。
压下一口恶气,韩宝魁磨牙。“我不会凶他。”只会把那小子操得连爹娘都认不得。
他蓦地一凛,记起石睿早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那不光彩的身世、那双面对旁人鄙视和讥笑时的野蛮眼神、那阴郁执拗的性情……像极某人。鼻息不禁浓灼,仿佛有一道无形却强大的力量猛地抓住他脚踝,发狠地往下拉扯。
“呵呵,那很好啊,你不凶他,我就安心喽!十三哥……唔,虽说咱们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怎样都得挺住,但你的硬气功别拿我喂招啊!我、我有些喘不过气,撑不住了,你把我勒晕,还得伺候我上榻睡大觉,唉唉唉,这又何必……”
急坠的身躯陡地止住势子。
深渊在他脚底下,浮腾在意识中的他发出惊喘,有人提住他两肩,那人借他一狂风,他飞起,如将轻身功夫发挥至极,越窜,丹田之气越显充盈,神智终是窜回天灵。
怀里是一具娇小的、软呼呼的女体,与他的雄悍高硕全然不同。
鼻间是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淡淡的,一种属于小女儿家独有的馨香。
他放弛蛮抱,双臂仍不愿撤下。
他的颊摩挲她的,愈接近她口鼻,馨息里多含酒香,温暖流醉,诱人嗅闻……他在干什么?
“十三哥,你、你胡青冒出来……好痒啦!”
桂元芳贴着男人跳动的颈侧血筋轻嚷,几是同一时际,韩宝魁双目陡瞠,把脸从她嫩肤上拨开。
他到底干了什么?!
左胸剧震,头顶似遭一记重击,他浑身颤栗。
即便没真的干出,脑子里兴起的是何种意图?!
“你……回榻上去,该睡了。”他面颊暗红,声嗓里困着一丝强抑住的沙哑。
桂元芳似乎也意识到有什么在昏幽的氛围里浮动,心被系住一条线,线的那端不知谁握着,正偷偷地扯着、拉着,她想用力去看清,想循着线找到那始作俑者,却一再迷路,迷得她头晕眼花,花花的眼哪儿也不瞧,直盯着男人那张紫红的方唇……那会是怎般滋味?像小少年今晚贴紧她唇办那样?还是像搂来阿猫阿狗,乱蹭乱亲一通那般?
她又被抱回床杨上丢着了。
他转身要走,她忽又拉住他大掌,教他不得不回头。
脸在发烧,不,不只脸蛋,她全身皆烫,因那个古怪且不合宜的逦想。怎么办?怎么办?尽思些有的、没的,她真的是颗好下流的桂圆啊!
“十三哥。”桂元芳,给我清醒一点!她在内心怒斥自个儿。
“嗯?”他峻颜微侧,神情模糊在幽光里。他的手没有反握她的。
“你对芝芸……表白了吗?”
他似拧眉,沉默好半晌,感觉握他的那只小手加重了力道,为他着急。
桂元芳确实急,心咚咚跳,沈不住气又问:“就算在水寨时没说,你今夜撑船送芝芸回去,在船上、在她的竹坞里,不是有许多好机会吗?你究竟说了没?”
静谧谧又一阵。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嗄?”
“无话可说。”声音更沈。
什么?!“那、那那……那你一整晚……”
“我送芝芸姑娘回到住处,后来司徒驭到了,由他看顾着,我便走了。”他平铺直述。“回水寨后,见你不在,就到处寻你,敖老大说敖灵儿挖走他老窖里的好酒,要跟你拚个输赢,我沿着水岸过去……见到你被人包夹。”
所以,她的心血算白费了。
整晚,心紧痛着、闷疼着,咧着嘴仿佛笑得好开怀,她和孩子们玩闹、和敖灵儿对赌、斗酒,在水岸边意图把自己灌得醺醺然,可惜醉倒的不是她,眼泪被入喉烧肚的酒气一激,不怕丑地猛掉,害她得拚命揉啊揉的,还得被灵儿取笑、被石睿质问。
他却道,对那病姑娘,他无话可说?!
笨师哥!好笨!真笨哪!明明满心满眼都是人家,好不容易单独处在一块儿,他竟还是寡言少语,没能乘机表白!笨!就是笨啊!
“很晚了,睡吧。”韩宝魁低哑道。
“十三哥啊……”她尚有话同他说,低唤着,却不晓得急着要出口的话究竟为何。
这次,男人的大手微微施力,巧妙挣开她的掌心,离去前,为她放落两面窗竹帘,捻熄桌上灯火。
室中暗淡,竹窗帘上的几道细小格缝烁着光,是点燃在竹桥与岸边的灯笼和火把,那火光在外头闪动着。
静坐在榻上,桂元芳对着烁光眨眨眼、再眨眨眼,抬起刚刚紧握他粗掌的小手,压在自个儿胸房上。
忽而惊觉,今晚的他“无功而返”,而她算是“功败垂成”,放着大好机会从眼皮底下溜走,她该恼、该感到扼腕,然,一思及他的“无话可说”,她非但不恼,胸闷气闭的不适竟消退大半。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都没做成,有啥因由好欢喜?
除非……她根本盼着事情别成功!盼十三哥搞砸一切,盼芝芸彻底回绝!盼着他俩无缘无分,最好尽此一生永不碰头!
还不明白吗?
原来,她心思这般可怖且可憎,嘴上说一套,藏心的想望却全然相反。
她捏捏颊,双颊犹烧,嘴角偷偷翘起,笑得可苦了。苦恼啊苦恼。
桂圆,你怎会不明白,就是这滋味,风花雪月也鸳鸯蝴蝶的滋味。
她虽下流,却也开始懂得风流了。
房门外,韩宝魁并未走远。
他背靠在细竹编制的墙面,两指捏着眉心,即便隐在暗中,脸皮底下的热仍闷烧不止,他十分清楚适才想对里边的小姑娘做些什么。
那突如其来的欲念,强大到教人心惊,他胆颤了,唾弃起自己。
他对赵芝芸的感觉,想过又想,只落得“无话可说”,不说,心里亦觉平静,并无遗憾,却怕那颗小桂圆有朝一日回想起在河畔小村的种种,把他努力要隐瞒、抛弃的东西瞧得太清楚,将他的自私和阴狠一一看出……届时,她要对他“无话可说”。
这一刻,他高大身影黑墨墨,心沉默……
尔后,秋正式来访。
秋心成愁,深秋自是凄凉味。
两岸的孟宗竹林一般的翠绿森萧,只是在黄昏的时分,轻雾弥漫,与江上寒雾交融一起,那轻寒与轻愁都带着说不出的迷离。
尽管迷离,“三帮四会”统合的大事仍不断进行中。万事起头难,难的那一部分已然度过,在敖老大重整势力、定下盟规后,江湖人行江湖事,不扰寻常百姓,双方且安然相处。
桂元芳在这一季秋里,时不时会与敖灵儿和赵芝芸出船同游,还曾领着她俩儿回“湖庄”去,在庄子里住过两、三日。
她变得也爱偷瞧赵芝芸,明里暗里的,拿一种深思的眸光觑着那张病颜。
我十三哥喜爱你。
他嘴笨,说不出口。
你喜爱他吗?
你……你能喜爱他吗?
几次三番,那些话在她舌尖滚动,梗住她呼息,她几要问出,把心一横、豁出去了,痛快地吐将出来,她几要做到了,却仍是败在她的私心。
下一回吧……下一回,她定能办到。江湖儿女得大方豪气,有了那种可怖又可憎的私心,算什么啊?所以,再多给她一次机会吧,她会办到的。最后,她总这么告诉自己。
这个秋,灵儿的视线亦同她一样,常黏在芝芸身上,只是灵儿看得比她大方,也时常看到入神,那双亮得有些娇蛮的眸子尽是怜惜,怜惜下掩着忧惧。而芝芸发觉后,会柔柔笑着,抬起虚弱的手揉乱灵儿那头飞扬俏丽的短发。
直到秋尽,冬的气味袭来,桂元芳终于意会了敖灵儿在忧惧什么。
小雪的那一日,芝芸走得十分安详,从此无病无痛,鹅蛋脸儿犹带着一贯的浅笑,墨黑的睫像两只定伫不动的蝶,陪她一块长眠。
按着她生前的意思,身躯烧作骨灰,撒在与她缠绵一生的江河。或者,在月光温润的夜里,魂魄归来,也能倾听两岸的竹音。
桂元芳始终没把那些话问出口。
赵芝芸长眠在江底的那个寒夜,韩宝魁在水岸坐了一整晚,她陪着一缕芳魂和一名若有所思又若有所痴的男人也坐了一整晚。
两人皆无语,只是对着寒江与清月饮酒。
那一晚,桂元芳初尝醉酒滋味。
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吗?她狂放一醉,拚却一醉,抱着酒坛子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哭哭笑笑,喃着胡话。“十三哥……十三哥……原来剥了壳,桂圆的心真是黑的,黑的呀……下流!下流!我盼着他俩无缘无分,尽此一生……呵呵,最好永不碰头!呜呜呜……没有、没有,不是有意的……芝芸,我没想咒你死,没想的……”
桂元芳醉倒在韩宝魁怀里,感觉芝芸来过。
她惊喜万分,想抓住那抹朦胧的影,把一直没问的话倾出,可双手挥啊挥,如何也抓不牢,只隐约记得,芝芸仍然美丽,温润如一地月光。她来过,又走了,走时对她留下一抹了然笑意……
第六章
“我心痛。”小姑娘难得垂头丧气,唇畔有小梨涡,笑得苦苦的。
“为什么?”大叔生得矮壮,蓄着落腮胡,头顶却光溜溜没见一根毛。
“我太风流了,所以心痛。”小姑娘摇摇头。
光头大叔忽地拊掌,两只巨掌拍得好响。
“嘿嘿,你九成九被踩中罩门了。”
“我没练‘金钟罩’,也没练‘铁布衫’,哪有罩门?”
“唉啊,风流啦,那便是你的罩门。”大叔泛铜光的巨掌摸摸自个儿泛铜光的脑门,还“啪啪”拍上两下,语气可自豪了。“像俺这样,光溜溜、响当当的一颗铜豌豆,三千烦恼丝尽除,不风流,心不痛,才是王道。”略顿了顿,铜光大手改而搔着落腮胡,沉吟过后又道:“唔……不过话说回来,人不风流枉少年,去吧,你还是风流去吧,俺相信,风流过的桂圆,也还是桂圆,不会变红枣。”
受到激励,小姑娘双肩一整,深深呼息,发痛的胸臆间充满豪气。
“好!听你的!风流就风流,心痛就心痛,我豁命出去,跟他拚了,不怕!”
大叔虎目含泪。“好孩子!真是爹的好孩子!见你这么受教,爹走路都有风。”
“我是你小师妹,不是你孩子。你是我六师哥,不是我爹。”
“是、是这样吗?”
“是。”这会儿,梨涡笑得一点儿也不苦,很甜。
“呜……痛痛痛!好痛!心好痛!你好下流,干么硬戳俺罩门?”
两年后
一人独钓一江秋。
拿着自制的细竹竿子独钓的姑娘难得这般安静,坐在江边,静踞的姿态如老僧入定,仿佛江面上有如何吸引人的玩意儿,值得她瞧痴。
已习惯她笑语如珠、活蹦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