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恩恺不打扰大家的好食欲,起身准备走回诊所时,却被对面暗巷里隐约可见的身影给吸引注意。
距离有些远、那条身影有些蜷缩,堵在巷子口的废弃物也防碍了他投射而去的目光,楼房与楼房间不过九十公分的狭巷造就了巷里不透光线的阒黑,阴影笼罩大部分的空间,严格说来,他也不是很肯定勾住他视觉的到底是人影还是一处光与影的交错,只觉得那巷道内正有双眼睛在看著他。
那种感觉,有些像是被盯上的猎物,如果不是身处在大厦林立的都市街景间,他真会误以为自己正站在宽阔草原间被哪头凶禽猛兽所垂涎,好似只要他松懈转身,它就会伺机飞扑过来。
想再细瞧,一辆卡车却疾驰而来,虽然只是几秒的阻挡他与暗巷间的视线,车身过去,那种被盯上的感觉已消失无踪,原本像是有人蜷缩的地方也徒留一丝空荡。
身后的店里传来双猫互斗的争吵,是一只野猫跑进屋内向波斯猫挑衅而引发的战争,他调回视线,前去阻止一场大战。
暗巷那处空位悄悄的又被一条黑影占据,抬起的眼眸散发出薄绿的光彩,投向他的背影,慢慢地……
打了个饱嗝。
一连几日,诊所里陆陆续续有小动物失踪,唯一留下的线索仍只是几绺毛发和血滴,看来似乎有人将孟恩恺的诊所当成食物供应站了,天天到这里大快朵颐,第一天是鸟、第二天是兔子、第三天是四只胖天竺鼠……
一笼笼幸存的小动物颤抖著身躯,备受惊吓的模样看来好让人不忍,它们虽没惨遭吞吃下肚,可是由那股震颤的激烈程度看来,瞧见自己的伙伴成为某种生物嘴下的佳肴,远比自己被吃还要来得可怕。
孟恩恺放弃在那个缺了空的冷气孔上再做任何补强,送修的冷气没回来之前,那处缺口就是死角,除非加装铁栅栏,否则防不胜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诊所里的小动物全数送上二楼安全地带或请客人提早来接走自己心爱的宠物,以免它成为下一只受害者。
“不能再这样放纵下去了。”终于,孟恩恺决定化被动为主动。
将一柜的猫犬罐头全拿了出来,倒在大碗公里搅匀,又开了两瓶营养奶品倒在盆子里,一项项搁置在桌上。嗅嗅盘里食物的味道,他满意一笑,虽然味道腥了些,对于小动物们而言可是人间美味。
待布置妥当,他一如以往准时晚上十一点熄掉诊所里的灯火,然后拖著沉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往二楼住处移动,为了避免被察觉他的不对劲,他还刻意在二楼客厅打开电视一直到一点半,佯装和前些日子一模一样的生活习惯。
瞄瞄腕表,该是上床睡觉的中原标准时间了。
关灯。
三层楼的建筑完全陷入黑暗,与周遭的住宅一同沉进酣甜的睡乡,宣告著屋主已经爬上暖暖的床褥里,只要再十分钟过去,又是消夜的开动时间……
滴答、滴答、滴答……
平静许久的暗夜里,终于有了动静。
一道如风奔驰的黑影穿越无人无车的大马路,直直窜向诊所方向,孟恩恺站在二楼窗边看著这一幕,半侧著身,让暗色窗帘掩饰他的窥看,镜框背后的眼眸像上好的黑宝石,同样高明地隐藏在玻璃镜片后,但那丝毫不损他精明的探索与注视。
直到那预料中的骚动在楼下细微传出,动作轻巧到若非认真聆听还真会忽略这些声响。孟恩恺勾起笑,一切似乎都太过简单,毕竟他的对手不过是只“小动物”,比不上人类的奸巧。
他在等待,等待对方饱食。
十几分钟过去。
好,现在就让他看看每夜都到他诊所里觅食的小家伙吧。
脱下拖鞋,他赤脚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企图藏去任何会惊动到楼下生物的声音,像只蹑足的猫,无声的脚步辅佐著属于他的优雅。
下了楼梯,伸手不见五指,却听见窸窸窣窣的用餐咕噜声及盘盘皿皿碰撞的清脆,彰显著有东西正努力将桌上大餐一扫而空。
孟恩恺拉开那扇隔著一、二楼的门扉,同时也打开了灯,让瞬间的灯火通明将一切照亮得无所遁形。
惊吓。
这个字眼不单单是指伏在桌上舔盘子的受惊动物,更指看清了屋里那头应该只在Discovery频道出现的巨型生物的孟恩恺。
一头皮毛鲜艳而姿态高贵的猎豹!
他料猜过是猫是狗,甚至是任何一种可能误闯进房宅的动物,独独忘了将猎豹算在其中!
他与它都愣了片刻,他看它,它看他,谁也没有下一步动作,直到它叼在嘴里的罐头肉掉了下来,“啪答”声如轰隆春雷震醒了发蠢的一人一豹,他们又同时有了本能反应——
孟恩恺快步要退回门后避难,猎豹却是勇往直前飞扑而来。
它比他快一秒,爪子划花了他握住门把的手,爪痕烙下,鲜血迸现,血腥味刺激了兽性,让白森森的牙更咧开数分,孟恩恺吃痛,却无任何工具自卫,那豹的身躯如弓一般伸展开来,弧线优美无瑕,身上的皮草看起来犹如女王披肩那般高贵,蓝绿的冷瞳专注于杀人灭口而轻眯,它重重地压倒了孟恩恺。
Cheetah,猎豹,哺乳纲、食肉目、猫型总科、猫科、猎豹亚科、猎豹属。孟恩恺在此时此刻就快被咬断咽喉的危机时分,还有心情在脑子里温习曾经背诵过的动物大百科,一项项将“猎豹”所属的学术分类给列出来。
猎豹是种非常优雅的动物,最美之时便是它们拉开身躯在草原上驰骋的模样,流线的弧形、独特的花纹,虽是天生的狩猎者,但也是至今唯一一种未曾主动攻击人类的大型肉食动物——不过,教科书上关于这项说法似乎有误,否则他无法解释现在压在他身上的是什么东西——更在三千多年前便有人类豢养猎豹的纪录。基本上,它们勉勉强强算是“温驯”的动物——在与其他猛兽相比之下。
孟恩恺被推倒,脑门重重撞到地板,发出疼痛与晕眩并存的响声,在他耳边有猎豹发自腹腔的沉沉兽狺,像是低低斥责著他打扰它用餐的好兴致,也像是控诉他将一屋子的肥美动物全藏起来,更像是咕哝骂人。
他的思绪中断——在他能清清楚楚数明猎豹嘴里的牙齿数目时,在他的脖子被猎豹滴落的口水给染湿时,在他的皮肤感觉到它鼻息的喷吐而麻烫时,他终于无暇再去翻阅脑子里那一页页写满豹之习性、产地和种类的资料库!
生死关头,所有读过的书全是屁!
豹牙逼近,扣上了他的喉,现在只消一个小小的上下牙关闭合动作,他的脑袋就要和他的脖子互道珍重再见,下辈子再相逢。
咚!
蓦然,孟恩恺感觉身上的压力加重,趴伏在他胸膛上的豹躯一软,利牙还半咬在他柔软的颈侧,一分被穿刺皮肉的痛楚泛开,可是没有更剧烈的疼痛紧随而来,只有口水越淌越多,弄湿他半片衣襟,黏黏稠稠的感觉不是很舒服,让人极容易误以为那衣服上的湿,是他被咬伤而流出来的鲜血。
安眠药的效力发作了。
孟恩恺一开始就在桌上那堆诱饵里掺了不危害动物身体的安眠药剂,目的只是为了让那只作恶的小动物饱食一顿后乖乖束手就擒,他猜想是大型的猫犬类,所以剂量稍稍加重,但对一只猎豹……似乎仍是不足,所以它吃完一桌子食物后仍没即时睡去,所幸药效发挥的时机恰好,保住他一条小命。
撑起身子,稳住胸口那头猎豹下滑的身势。
好柔软的毛,他原本想像中的猎豹毛应该更粗硬些,会扎人的,当然比起兔子的软毛还相差好一段距离,不过触感已经令人爱不释手。
它微微张著嘴,原本是为了扑咬他而咧开的凶狠模样,现在一睡下,却像是酣酣打呼的小孩子,呼噜噜发出低吁。
是动物园还是马戏团走丢的吗?否则怎会闯入他的诊所偷吃小动物,想必是饿极了才会如此。它是只挑了他这里行凶,还是大街小巷全都吃遏遍了?
孟恩恺抱起它,莫约一个人左右的重量,猎豹的体长九十五至一百七十公分,体重约三十至八十公斤,那么这头豹算是瘦小型的罗,抱起来比他养过的大型牧羊犬还要轻。
走向诊所里最大型的铁笼子,先将它安顿下来再说,明天早上再打电话询问捉到猎豹该如何处置,再怎么说,野豹的处理方法可不能比照小猫小狗。
孟恩恺才将猎豹塞到铁笼的一半,双臂间却传来了令人措手不及的震撼!
“这是……”他瞠大眸,紧盯著仍瘫靠在他手上的异象!
原本搔拂著他双手肌肤的毛茸茸触感正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滑腻到不可思议的柔软,豹毛上的艳丽花纹以同样的速度淡化,犹如有人正用放影机的“倒转”功能在耍玩戏弄著他眼前的画面,一根根数公分长的豹毛被吸进了白皙的肤间,直至完全不见踪影,留下来的,只有细不可见的寒毛,完全遮蔽不了他指掌间搂抱住的白玉身躯——
一具女人的胴体。
孟恩恺坐在床畔的椅子上啜饮香浓咖啡,舌尖苦与甜交杂的滋味,一如他此时心头掺搅的矛盾情绪,当然,更如同床上的女人所带给他的惊吓。
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那时手里抱的该是沉沉昏睡的猎豹,打死他他都不相信那头豹会用极快的速度在他臂弯里变成女人,一个不著寸缕的女人,而且是个像极了童话故事里艳丽坏女王的冷傲美人……
她的肤质看起来是那么精致完美,像是美术馆里摆放的雕像,圆滑而无瑕:她的五官绝对称不上温柔或和善,一个拥有女王气质的人,该是美艳不可方物,该是高傲淡漠,挑眼蹙眉都带著睥睨一切的神情,不许任何人亵渎了属于她的傲骨,就连他圈抱住她时,他都涌起不该侮慢了她的反省念头。
他的视线没离开过她半秒,连眨眼的瞬间也不曾,仔仔细细、清清楚楚,没漏看她任何变化,所以他很笃定那人与豹的交替并不仅是他的幻觉。
一只猎豹;一个女人。
她体质的矛盾,让他挣扎该将“它”关进大狗笼,还是将“她”安置在软床上,不过最终的决定正如此刻——她睡在他的床上,发出轻酣的梦呓,长发披散在枕上,如丝如绸,细腻得不可思议,只是那般单纯滑过他的手臂,就几乎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抚触梳弄,享受流泉般的顺滑。
原本是再简单不过的诱捕小动物,结果小动物没捕到,却来了一头猎豹,这样已经够教“豹”口余生的他愕然不已,没料到这头豹竟然还上演了电影科幻特效让他惊上加惊,一整个晚上都处于惶惑迷惘里,最初的震惊到现在已经快消化光了,他经历了青天霹雳到脑袋一片空白,再到恍神茫然,如今只剩下一丝丝探索的好奇。
人与猎豹,两种完全不同基因的生物,却又同时存在她身上,以常理来看,简直荒谬得让他想摇头发笑,笑这是一场梦境,他在童话的梦里还未醒来,所以才会看到这场人兽变身的奇景,所以才会见到一个可以将无助与高傲两种情绪融合得这么恰当的美丽女人,但是……如果是梦,他脖子上的豹牙印还在隐隐作痛,衬衫上的斑斑血迹已经由鲜红转为暗褐,手背上的爪痕也逐渐红肿,梦境未免太过真实。
如果今天看到的是一只小猫,他可能还会笑著摸摸它的头,但那是头猎豹,站在食物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