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成定了定神,收起轻视之心,中规中矩地界面道:“街坊邻里不胜其扰,家人亲友不堪其劳,无奈之下,林府只得召告天下,凡每月初一、十五两日才肯接待求亲之人,其余时间一律不见外客。这才用两日的繁忙换得二十八天的安宁。”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迟疑了一下。
“怎么?”西门慕风征询地挑了一下眉。
韩成微红了脸,轻咳一声,以最快的速度将抛掷在西门慕风面前的小册子拾回来,展开读道:“于是,每逢初一、十五两日,整个林府上至员外、夫人,下至伙夫、丫头,无不严阵以待,如临大敌。而各方官吏、平民百姓,更是像赶集一样齐集林府,纷纷争睹林府考婿之盛况。林芳苒择婿的条件虽然是一年比一年苛刻,但来提亲的人却是一年比一年激增,竟无丝毫减轻的样子,为杭州的繁荣昌盛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是以为杭州第一宝。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偷眼觑了一下西门慕风。
“韩捕头,喝茶。”这时候,茶汤沸了,银制的小茶壶在西门慕风手中倾下来,一水如虹,缓缓注入摆在韩成面前的青陶茶杯中。
那眼力之准、手劲之巧,绝非他区区一城捕头所能比拟。
“谢……谢侯爷。”韩成惊讶、心虚,继而心悦诚服。
这人,深沈内敛,不骄不躁,绝不是他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么软弱可欺。
到这一刻,憋在韩成胸中几日的窝囊不快已烟消云散。
只是——
他啜一口茶,游移不决。
“只不过怎样?”西门慕风淡笑着搁下手中的茶壶,仍是那副温和冷静的样子。
“只不过……只不过……”唉!侯爷大老远地到杭州来,是注定要失望了。韩成轻叹着道,“只不过这个月十五,林小姐刚巧已寻到婚配之人。”
要不然,那杭州一宝倒还堪配侯爷这等出尘脱俗的人物。
“是吗?能被林小姐选中之人,定当是非凡无比的了?”西门慕风轻啜一口茶。
非凡?他到底希望他的弟弟有多非凡?
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侯爷这次料错了。”韩成摇了摇头,“闯过林家‘嫁女三关’的是一个乞丐。”
“乞丐?”西门慕风有些怔愕。
林家怎会选一个乞丐做女婿?
还是,他西门府的二少爷居然沦落为街头乞丐?
然而,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一个初生的婴孩,被人弃之于市,能够活命已是万幸,还能奢求他怎样?
西门慕风有一刹那的失神,俊逸绝伦的脸上多添了一分忧思。
他的郁闷看在韩成眼里,不免曲解为少年风流的遗憾。老捕快热心快肠地建议道:“听说这门亲事是林小姐一口应承下来的,林老爷正为这事儿气着呢,只不过是碍于面子,不好当面推拒,又加上从前在林家受挫的那些乡绅士子们的挑拨怂恿,这才成骑虎难下之势。若是侯爷亲自登门求亲,也过了那‘嫁女三关’,侯爷便可名正言顺地和那小乞丐一较高下了。”
“这么说,那小乞丐还不一定能成为林家的女婿?”西门慕风冷冷地问。
如果林芳苒真的是那和尚所说的女子,那么每一个与她有牵扯的人都有可能是他的弟弟。只不过,既然小乞丐是林小姐亲口应承的,那么,他的希望似乎更大一些。
若真是这样,那林家凭什么瞧不起他?
韩成怔了一怔,不明白一个人的脸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之快?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
“替我查出来,那小乞丐在何处落脚。”西门慕风沉默了一会儿,径自吩咐道。
“查他?”韩成吓了一跳,以为侯爷迁怒那小乞丐,不由得嗫嚅着劝道:“他还不一定能娶林小姐呢。”
“我说,替我查出小乞丐的落脚之处。”西门慕风慢条斯理地再重复一回,命令的语气不容转圜。
“是……”韩成被他吓得咽了咽口水,觉得眼前这人益发地令人难以索解了。FM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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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鸟投林,月挂弦窗,正是高枕酣眠的好时候。
而整个杭州城却还沈浸在三日之前的兴奋之中。
谁曾料,那傲慢不可一世的林大小姐挑来拣去最后竟拣了一个乞丐?
啊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哪!
流言如长了翅膀的喇叭,迅速吹遍城里城外每一个角落。
那些在林府门前落马的江南才子们,那些被林大小姐盛名压得备觉形秽的闺阁千金们,此刻都似大大地出了一口气般,人人志得意满,人人喜气洋洋。
睡不着啊,太兴奋了,大家敲锣打鼓,唾沫星子满场飞扬。
而一夕成名的小乞丐,此刻却窝在贫民区的一间木板屋里好梦正酣。
“砰、砰!”忽然,那薄薄的木板门被人用力拍了两下。
屋子里的人儿“咕哝”一声翻了个身,半晌,又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砰、砰!”又是大煞风景的两声,听起来已是极为不耐。
然而,屋中之人仍是没有丝毫反应。
那人忍不住了,猛地抬脚一踹,“轰”,木门应声而裂。
床上的人儿本能地弹坐起来。
“死小六儿,你还在睡?”门外那人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淡紫的纱裙、玲珑的饰物、精致的妆容,再配上傲慢的神情、利落的动作……
“唔,苒姐。是你啊——”小六儿眯缝着眼睛,打了个呵欠,慵懒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睡意。
“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还有谁肯光临你这个狗窝?”林芳苒横睨他一眼,转身,一双俏目四处流转,彷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哈嗯——苒姐,你慢慢找。”后者的眼皮又开始沉重地下垂,身子摇摇晃晃地寻找着最舒服的角度。既不关心大门怎么样了,也不问问林芳苒到底在找些什么?彷佛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喂,不能睡,不许睡呀。”林芳苒停下手中的动作,一个箭步跨上床铺,用膝盖顶住他的身子,阻止他继续下滑。“什么嘛,现在是睡觉的时间耶。”小六儿颇不服气地噘着嘴,眼睛紧紧地闭着,舍不得睁开。零乱的发垂下来,盖了他一头一脸,他也浑不在意。
“你还睡?”林芳苒瞪大了眼,轻啐一声,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城的人都在找你。”
“找我干吗?”小六儿勉强撑开堆满瞌睡虫的眼睑,一副备受摧残的表情。
“你忘了么?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夫耶。”她努力强调“未婚夫”这三个字。
“唔,这我知道。”小六儿缩了缩肩,趁她一个没注意,细瘦的身子便如泥鳅般迅速没入暖暖的被窝中。
没错,他是她的未婚夫。
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小六儿抱牢被子,脑袋瓜子沈甸甸地贴在枕头上,睡意涌来,“哈嗯——”他再打个呵欠,闭上眼睛,完全不理会林芳苒那突发的神经。
有什么事情是比睡觉还重要的?
没有。
在他小六儿的心目中,绝对没有!
他翻个身,伸长腿,大梦周公去也。
他、他又睡着了?
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睡得着?
林芳苒气鼓了嘴,一把掀掉他的被子,右手掰开睡小子的眼睑,龇牙咧嘴地在他耳边大声吼道:“他们要把你揪出来和我拜堂成亲!”
“嗯。”好冷,小六儿将身子蜷起来。
“拜堂成亲耶,你跟我!”林芳苒大声重复,怕他没听清。
“嗯。”
“你喜欢我?你乐意?”不会吧?这样也会惹火上身?他们先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嘛。
“嗯。”
“你去死吧!”她踹他一脚。
“嗯。”
“嗄?”这也同意?林芳苒垮下一张俏脸,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你给我起来,起来啦!”她用力将他推坐起来,“我才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你答应过我,帮我把事情摆平。”她揪住他一头乱发,胡乱挽一个髻,“你不是一直夸口说你自己是想人所想、急人所急的大侠客吗?这一回,你就侠义一次给我看看。”
她又三下两下抹掉他脸上那些脏污。嘿,这小子,让他扮了一次乞丐,他居然就扮上瘾了,日日都是如此,“这一次,我老爹大发慈悲,撤走守卫,准我跷家,我可不能让你给搞砸了。”
她再蹲下身来,替他套上鞋子。
“恭喜你奸计得逞。”小六儿懒懒地挥了挥手,她要走便走呗,关他什么事了?他歪靠在土墙上,头耷拉着,快要垂到了胸前。
“你想得美哦。你不走,哪天要是你露馅了,我老爹还不派人把我追回来?那你这场戏岂不是白做了?好人没有做到底,这不符合你的宗旨是不是?”林芳苒一边谄媚地讨好他,一边快速将屋子翻了个遍。
哈,找到啦!
她撩高裙摆,趴低身子,从床底下拖出一把铁锤来。
“你干吗?”这一下,小六儿的瞌睡虫被吓走了一半。他倏地跳起来,“我跟你走就是了啦。”犯得着动粗吗?
林芳苒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抡起铁棒狠狠地向他砸过来。
“哇咧——”杀人灭口,这毒妇。小六儿抱头乱窜。
“轰”,身后墙壁应声裂开一个大洞。
“好险,好险”,小六儿拍拍胸脯。算了算了,这女人要去哪,他就舍命陪君子好了。谁叫他帮人之前没有查清底细,不知道这女人是个杀人狂魔呢?
这是一个教训,教训哪。
小六儿翻了个白眼,“咦?”不对,那洞开的墙壁内露出一个铁盒子。
打开,哇,全部都是金子。
“你、你……在我的床头藏东西?”小六儿震撼。
“你别忘了,这屋子可是我借给你住的。”林芳苒没好气地提醒他,顺手将金子全部倒出来,扫进包袱里。
“呵,呵,对喔。”小六儿搔搔头,这女人,老早就做好了跑路的准备了。果然是个狠角色。
只是,自己枕着金子睡了这么久,居然没被人打劫?
好没天理哟。
他仰天长叹,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走啦,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喝西北风哪。”收拾停当,林芳苒一手拖住他的胳膊,匆匆向外走去。
说起西北风,小六儿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真的,这春天的夜晚,还是怪凉快的。
他缩着脖子,满脸沮丧地跟在她的后头。
是谁说要做解危济困的大侠的?
又是谁看这个女人可怜拍着胸脯要帮她的?
呀、呀,他要拿把刀砍了那个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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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要出城吗?”
入夜之后的贫民区一向是黑灯瞎火的,可今天,那狭长弯曲的巷道居然被两盏铜灯照得一片透亮。
铜灯悬挂在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上。
马车停在巷口,恰巧挡住了他们的出路。
而问话之人就坐在车驾之上。
林芳苒的心中陡然升起警觉,“你是谁?”她瞪大了眼,试图从他隐在铜灯后面的面容上窥出一丝端倪。
“要啊要啊,你也是要出城的吗?”那厢,小六儿却早已兴奋不已,一把攀住车辕。又有地方睡觉了耶,他激动得连身体都在颤抖。
“喂,别上去。”林芳苒蹙起眉,小声地提醒他。
这人、这车,一看就知道是冲着他们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