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他抱起它,牵着那双雪白的爪子抚上石壁。
“这是我们的前世,我和你的故事。你忘了吗?这是我们的初遇。那年中元大雨,晚上我独自在禅房念经,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你站在外面,湿淋淋的,像一朵雨中的莲花……”
低缓地诉说着曾经发生的一切悲欢,墙壁上的说完了,还有未及画上去的结局,打得她措手不及,弄得他追悔自责。那永远是他心头的一个疤,即使不疼了,也永远好不了,一见那丑丑的样子,心悸尤在。
一直不停地说,直到夕阳西下了,太阳又壮烈地在山下死去一遭。血色铺满大漠,从洞口射进来,溅到岩石的壁画上,溅到他的脸上,也溅到它雪白的毛发上。
它似乎很痴迷于墙上的画,也不知听懂多少,竟微微地湿了眼圈,趴在他怀中磨蹭颈毛。
他揉着它头颈的软毛,凄楚苦笑,“小莲……”
它对这名字已经十分敏感了,一叫小莲,便知这是叫它,趴在肩头贴起他的脸。
“小莲……”
心一酸,掉下泪来。它已经很习惯吃他的泪水,莫名的咸涩滋味,滋润它的口舌。
“你还是记不起吗?还是已经记起,却不想回来,不想原谅我?”
袖口一送,掉下一样东西。这是他从经行寺的废墟中找到的——没有眼睛的木雕塑像,还有那串散落一地的相思。木雕的铠甲上了色,仔细看看,原来是染了血。二十年前的血,早已干涸成褐色。那是他的血。
红豆老旧了,是他一颗颗洗净,重新用红线穿起来的。毕竟回不到当时的豆蔻好年华——刚从树上摘下来,新鲜活泼的颜色,像一颗跃动的心。如今他也老旧了,二十岁的年纪,却塞了颗伤痛累累,愧疚满载的心。
他伸手拾起那串红豆,轻轻为它缠上,当年的纤纤皓腕已经成了兽爪,只是啊……即使这样,他也还是如此为她痴迷呐!
“小莲……我说过,无论你是什么,为神,为鬼,为妖,为魔,我都爱你。前世我太软弱,只能看着你独自挣扎痛苦,今世不会了……你一直这样也无所谓了……你再记不起我也无所谓了……只要在我身边,再不分开……小莲……当年我为你缠上这红豆,盼你再也不飞离我的身边,如今,我重新给你缠上。小莲、小莲……我爱你……小莲……我的小莲……”
相思已缠身。他紧紧地抱着那暖烘烘的躯体,头脸埋在它颈间。
哭了吗?
只有承受他眼泪的人才知道。
分文不值的泪水,因着爱恨,身价也涨跌不定。心怀爱慕的怜惜,心怀恨意的高兴。总之都是宝。只因遇着毫无关系的人,他们便注定一跌到低。因为无关,所以低贱。
他的眼泪对她来说应该是低贱的。
它只是个兽,虽然莫名其妙吞了他许多泪水,毕竟不懂人情世事。
它无爱亦无恨。
只是啊……为什么它会觉得心痛?他说爱它,它不想相信,却又忍不住相信,一颗无爱无恨的野兽的心更是百味杂陈。
舌尖还留着咸涩的味道。手腕上这又是什么?它曾见过呢……
有一个男人,也曾这样百般爱怜地给它缠在手腕上。那个信誓旦旦的男人……就在这里……他说——跑不了……再也跑不了了……
他说——我陪你一辈子……
一辈子?为什么它倒记不清那是谁了……他的脸已经很模糊了……那张苍白清秀的脸,也许……是个和尚?怎么一想就如此心痛呢?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那脸苍白地罩下来,他突然哭了,哭着喊她的名字……
小莲、小莲……我的小莲……
小莲是谁?小莲是它吗?它是他的,那眼前这又是它的谁?
不要不要不要!啊——
“小莲!”
它突然剧烈地挣扎嘶咬,仰天长啸起来,全身散发出耀眼的红光。行蕴惊得收紧了手臂,不知如何是好。许久,它渐渐静下来,直等到红光也散去——
它折腾累了,乏力瘫软在他怀里。
黑发垂肩,面染红霞。闭着眼,因为刚刚一通煎熬,微微地有些气促。
她又回来了。
简直难以置信!她竟肯回来了!
行蕴将她紧紧锢在怀里,一张脸埋在她颈间,全身激动得发抖。她肯变回人了,是否证明,也肯原谅他了?
她还肯要他?
肯吗?
小莲深深吸口气,自他怀中悠悠转醒。一个男人正在替她穿衣服,胡服男装,却是艳丽的红色。这是她为人时最爱的红色胡服。
她还有些糊涂,茫然环顾这似曾相识的地方。
衣服穿好了,男人抬起头。
他的脸?!
是他是他是他!
前尘往事洪水般涌进脑子里,一桩桩一件件,撞得她错愕头痛。
谁这么该死?又让她变回了人?她不要当人!不要!
岩壁上是他们曾经的甜蜜往事,只是没有结局,他们都没料到——不不不,是她没有料到的结局。
这个男人,这个满眼含泪柔情一片的男人,那时也是这样深情地看着她、蛊惑她,喂给她那么一盅断肠掏心的毒鸠。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怎么又被缠住?
小莲往后退了几步,远远打量这个状似温柔无害的男人,他急惶惶地凑过来。
刚走几步,便被断然喝止。
他只当没听见,上前一步抱住她的双肩。如今他也学得坚定果敢了。
“你!”她涨红了脸,恼羞成怒,死命挣扎如沙滩上搁浅的鱼,却如何也挣扎不出。是他抱得太紧吗?
“滚!”
“不!”
“滚!”
“不!”
“还有脸说不?!好!那就让我宰了你!”
随手拿起一块碎石,小莲默默念咒,掌心磷光四射,石块亦不断变化,伸长加粗,最终化为一支金杵。用起来最得手的武器,她用来杀这最爱最恨的男人。
究竟是最爱还是最恨?
这实在很难分清。她只知爱之欲其生,其实还有下半句的:恨之欲其死。这两句总是连在一起,那时她只愿相信前半句,总以为后半句太遥远,遥不可及。如今他们都在她心里安家落户,纠纠缠缠——原来不过一线之隔,实在忒难分清。
她也不想分清了!
这个脆弱的人类,一杵击中肩胛,根本不用费力,他已颓萎倒地。第二杵也接上,他竟未躲闪,静静看着巨大的金杵砸在肩头。咬牙强忍,终于没坚持住,一口血箭喷出,溅满胸口,还有不要命的,争先恐后落在那金杵上。
他竟然半点不曾躲避?
小莲呆愣于原地,金杵还搭在他肩上。他抚着胸口,仰脸猛吸几了口气。每呼吸一下,喉咙里便轻轻呜咽,像在呻吟,低缓沙哑,几不可闻。
“小莲……”
他平稳了呼吸,毕竟受了伤,底气托不住,声音有些颤抖:“小莲……我……不奢望你能马上原谅我……以前的事……再解释也无用,可是、可是……我从未想伤害你。小莲……你也许不想记起那些事,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小莲……我的小莲……我、我爱你啊……”
天色渐渐暗了,风从洞口灌进来,吹到他们脸上。
小莲立在夜风里,一看到他满身狼狈,深情无悔的样子,眼泪便自发悄悄钻出来。不要心软不要心软不要心软!她暗暗骂着自己,手僵在杵上,杵僵在他颈间,抖了又抖。
他罩在洞窟的黑影里,面目一片模糊。只留下一双眼睛,温柔而疲惫地望着她。
他也在赌。用自己的命,赌她回眸转心的嫣然笑靥。赌场也要靠信用的,这个失了信的庄家,他的赌局还有人肯眷顾吗?
黑暗中金光一闪,金杵不见了,地上剩下一颗沾血的石子。
小莲咬紧牙关,深深看了他一眼,再无眷顾。她迎着夜风,返身踏云而去。一句话也未曾留下,干脆得如同二十年前猛烈猝然的死。
她连输的机会也不肯给,让他空守着一个无人肯要的赌局,撕心裂肺。
再难挽回了吗?
那个幻想中的美丽结局,终究……只是个梦?
小莲啊……
跪在窟口,目送那个血红的影子消失于云际天幕,她连一个回眸也吝于施舍。那样的决绝……小莲啊……你可还爱我?你可有一丝不忍?
“小莲——”崇山间回荡起凄厉的哭喊。
再无人回应他,只有久久不去的回音,如附身怨鬼,无主孤魂,徘徊游荡于世间。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就像一场梦……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小莲啊……若不原谅我……为何还留我一命,留在这里苟延残喘?
真的……再难挽回了吗?
大势已去……
大势已去……
不如就留在这里吧!风沙雨雪……至少还有他们美好的过去陪着他……待百年之后,风化成一具干尸……成了这佛窟的一部分。若有后人来……若他们曾看见一个紫眸的红衫裙姑娘……就请告诉他、告诉他……因为,那是她回来了,他的小莲回来了……她开开心心地活在这世上……终于肯回来见他了……
第7章(2)
亘古不变的大漠,也只有每日生生死死的太阳,独自玩得开心。
偶尔有过路的商队,凿窟的僧众,倒也能热闹一时。
莫高窟又迎来一批过路的商队,他们是从遥远的大秦来的,一路波折坎坷,只盼早日到得心中的天堂。头一次见到山崖绝壁上开凿的宗教窟洞,纷纷爬上去观摩。
窟洞大小不一,半山腰这一窟算是很大的了。
地上竟躺着一个人。
他们很吃惊,急忙上去察看。一个大唐的男人,面目清秀苍白,不知在这里躺了多久,全身严重脱水,几乎与僵尸无异。用手探探,还有一息尚存。
随行的拿水喂他,好半天,呼吸才强烈起来。
他们七手八脚将他弄下去。
到了敦煌城内,已经入夜。边陲野地,入了夜却比长安城热闹百倍。因为没有宵禁,酒楼客栈灯火通明,妓馆门前更是热闹,五彩薄纱的女子倚在朱红门扉前,勾魂摄魄地媚笑。有黑发的汉族美女,也有金发的胡姬,还有袅袅婷婷坐在楼台窗畔往下瞧的,隔着半卷珠帘,脸容暧昧。
那是上档次的绝色名花,什么三红杏四君子六牡丹,花样百出。大半是胡汉混血,爹娘不详,也有妓馆自产的,黑发碧眼,出奇的漂亮。
这些远道而来的商人,久未经女色,又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异族风情的温婉丽人,简直连路也不想走了。随便找了间客栈落脚,安置好行李货物,急匆匆地跑到妓馆,只留了个青涩少年照料一切。
行蕴昏沉沉地醒来,直觉头昏脑涨,四肢无力。
烛光微弱跳动,勾勒出一个金发少年的侧脸。他正坐在桌前吃饭,察觉到床上的动静,一见他醒了,刚忙跑过来笑着打招呼。
他的话行蕴听不懂,只能回个苦苦的笑脸。
本欲起身,却被按回床上。少年转身跑出去,不一会儿工夫,便端回一碗热汤。
汤是乌骨鸡熬的,黏稠的米黄色汤汁,浮了几片乌黑的鸡肉。香味儿飘散满室,他却无半点食欲。劝了又劝,他只是摇头叹气。少年急了,按着他把鸡汤一股脑儿灌下去。
喝得太猛,他趴在床边猛咳起来。
“……”
少年叽里呱啦地说着陌生的语言,行蕴抬起脸,见他有些愧疚,只好摆手微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