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红裙,不知何时飞溅上一片湿斑,仔细瞧瞧,深绛的颜色,原来是藏在红裙上的血渍。
“这难道不是血?你伤到哪儿了?”
“这不是我的血。”小莲乏力地笑笑,“不是我的。”
“真的不是?”
他倒是真的很担心她。
如果说这是经行寺和尚们的血……
酒喝多了,她有些醉醺醺的,斜着眼瞧他,嘿嘿直笑,“这是法度的血。这是你师傅的血。”
“你、你……”他瞪着她,难以置信,攥疼了她的手腕。
“不!你骗我,对不对?!”
“如果是真的呢?”
“不!”
果然,在他心里,还是那个秃驴更重要呢……算了。刚刚他不也在为自己担心吗?她也不是全无地位呢。
只要知道他也担心自己,知道他会为她心疼,这也就行了。他还说,要陪她一辈子呢。她的一辈子!
“行蕴,”她叹口气,轻轻唤他。虽然不想,却还是不得不为自己澄清,生怕他真的误会了,怕一句戏言打得自己再难翻身。
“你放心,这血不是他的。这不是人的血。”
听她这么说,他便渐渐安下心来,也暗暗责怪自己:他不应该怀疑她的。
小莲静静看着他,神情悲哀。
再回首已百年身。她还有几个百年?她还多少筹码?也许……
行蕴在一旁看得心惊,早发现她不对劲了。这血莫不是、莫不是……她有她的危机,她早说过了,不是吗?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岩壁上的画,有些已经上色了,他实在是个天才——这些画绚烂夺目,让她想起初见的那些日子。她一径地逗弄他,拉他下水。
他把她画得好漂亮啊!
“别哭了,”行蕴为她抹着眼泪,轻声细语地哄劝,“等我把他们画完了就回去。最迟明年七月,一定会去。那时我就娶……”
话音未落,便被她扑在地上。
她撕扯着他的衣服,狂乱而绝望地吻他,泪越流越多,流到他脸上,便成了他的。
第4章(2)
“小莲……”
被勾起的欲望一发不可收拾,他气喘吁吁,错愕难挡,忍不住热烈回应。
都是第一次,陌生的冲动撞击身心。
仿若两只野兽。
她毫无章法,胡乱亲吻,竟比他还冲动。她本来就是个兽,只有在这时,禁锢多年的本性才一一显露出来。
男人毕竟只是半个兽。
他不及她。
残存的一丝理智,他翻身压住,等她稍稍静下来。
两人都是红头涨脸,衣衫凌乱。
行蕴气喘吁吁地说:“小莲……不要这样。”他的呼吸粗重深沉,“我……想娶了你,洞房花烛夜……让你堂堂正正地做我的妻子。”
他为什么总是要她等?!不明白!
她不明白,她等不了!
“我等不了!等不了了——”她捂着脸,终于哭号出来,“我以为自己有大把大把的筹码,快没了!我快没了!”
“刚刚我来的时候,遇到几个天龙八部众,他们受命来捉我,我、我打死了两个,剩下的逃回佛界了。行蕴……我打死护法天龙了……”
“很多年前我的主人、我的主人……他和神界的天女私奔至人间,不过错手打死了一个小护法,可主人却是佛界最举足轻重,最厉害的护法菩萨啊……佛界竟派了八百天龙八部众来捉拿他,后来、后来又派来四大天王连同三十神将,在他的血阵里激战三十天也不过打成平手,最后……佛祖亲自作法……他才被生擒……我是什么?!我又怎及他百分之一?我逃不掉了……”
“我不怕入三恶趣,我也不怕神魂俱散,我只怕……”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声嘶力竭,哭哑了嗓子。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她本该活泼娇俏,信心满载的。
真的没有希望了吗?他捧起她的脸,泪流满面。
“小莲,”他轻轻吻着成串跌落的泪珠,却怎么也吻不干两人的眼泪,“小莲,这样我更不能要你。我一定要画完咱们的故事——明年七月,你披着嫁衣,做我的新娘。一定会没事的,咱们是天作之合,不是吗?一定会有办法的……上次你不是也一样活下来了?这次也一定可以的……”
上次、上次是因为玉烟的药啊……
玉烟……玉烟——
她顿生出希望无限,玉烟一定有办法。
一定的!
他是他的儿子!他是佛界曾经的第一护法菩萨韦驮的儿子啊……一定有办法的!
找到云来客栈时,他的房间黑着灯。
小莲飞到窗边,化作红烟钻进去。
屋子里有两张床,东西分列。玉烟睡在东边的床上,她正想上前唤他,另一张床上的小飞已经醒了,蹿身挡住。
“你想干什么?”
“我有事求他帮忙。”
“先生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生死攸关的大事,明天就来不及了。躲开!”
“不行就是不行!”
小飞瞪着她,忽然周身银光一闪,显出本相。通体雪色,状似狐狸,却比狐狸高大美丽许多,背上还有两只月色大角。
原来他是一只乘黄兽。
小莲不理他,紧走几步,手臂却从后被一口咬住。
两只绝世难寻的异兽,静静对质,互不相让。
小莲使劲地挥着手臂,两人便撕扭起来。
“哎!”床上的人轻轻叹口气,翻身坐起,“你们这样闹,还不如直接叫醒我呢。”
小飞狠狠瞪她一眼,化回人形。
点上蜡烛,屋子里顿时清明许多。
玉烟披了衣服坐在桌边,头发也没扎,披散在背。
桌上摆了只紫砂壶,小巧精致,不似客栈公用的物品。他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小莲摇摇头,没有接。他也不甚在意,凑到唇边,慢慢地喝。
隔夜的凉茶,他倒喝得很香。
“玉烟,我想求你帮忙。”
玉烟点点头,让她说下去。
“怎样才能让他们放过我?”
“他们还不肯放手?影照不是将你打成半死,还收走了那支金刚宝杵?!那是我父亲叫你保管的,你也发过誓,杵在人在,他们不会不知道啊。”
“……”
“你还不知道?”玉烟叹口气,她果然变笨了,“你放走我父亲,不管是否自愿,我都欠你的。所以才和影照私下商量,让他自动请命来拿你,打到濒死,带走那枝宝杵交差。我再用药将你救活。”
“只要我活着,他们就不会放弃的。”
小莲看着对面这张脸,恍惚间,昔日的主人又回来了,“今天我杀了两个护法!”
他并不为所动,垂着眼把玩手中的小茶盏。
“你知道,”他温柔而淡漠,静静地说,“我父亲与第六天魔王的交情吗?”
“……”
“没错,就是洵行。”
他歪着头,轻轻地笑着,“我也没想到,佛界的护法菩萨与统帅四自在天的魔王竟是亦敌亦友,惺惺相惜。他带着母亲的魂魄投胎前对我说,他做护法菩萨时,掌管自在天的魔王洵行多次邀他到魔界,他是专责与魔界战斗的,自然不肯,大大小小打了许多仗,也是各有胜负。洵行又使尽惑人意志心魄的招数,总不见效,非常佩服,便不再纠缠。他也很敬重洵行,两人竟成了交心的朋友。后来与佛界翻脸,洵行又邀他到魔界,他还是不肯,最后的血战,他也将洵行挡在阵外。
“后来洵行帮过我几次,打过一些交道。真是一个不错的人。哦……不,应该是一个很不错的魔。”
“小莲,若要全身而退,你只能选择我父亲未选的路。”
“……”她简直不敢相信,她非常吃惊,太吃惊了,他一向很有办法,没想到,这次竟是这样一个“好”办法!
竟让她成魔?!
他静静地坐着,一路望向她的心里。
“那样,你便不再是佛界的莲花护法,而是魔界的小莲,如果你可以放下那小和尚独自去魔界,将永无后顾之忧。你放得下他吗?”
她当然放不下,若孤身一人,即使被捉走也无所谓。就为了能同他厮守,才蝇营狗苟,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拼命地想活下来。
魔界没有他,以后无尽的生命里没有他,有什么意思?!
都说人永远学不会放下,她空活了几百年,又何曾学会?
若真能放下,她就连那镇魂塔也不开了。何苦弄到现在这样?
她不放!死也不放!
理清了思绪,当初的勇气又回来了。她盯着玉烟,倔强地说:“我不放!大不了被捉回去,打回原形,忘记一切。总好过日日活在没有他的地方,靠着回忆幻想,生不如死,苦熬时光。”
早料到她会这么说。玉烟笑了,果然是父亲一手调教出来的,都是如此执着于情爱。
“既然这样不行,只能退而求其次。你入魔道,继续留在人间。这样,你就失去了魔界的保护,他们还会随时找你算账。但一定有所顾忌,因为你入了魔道,你原本就不弱,若单打独斗,也只有影照能伤你。如今入了魔道,本领更强,打起来也不用缩手缩脚,想杀便杀,他们必定有所顾忌,不肯轻易出动的。”
他怕她听不真切,辨不透彻,又分析了一遍:“你只有这三条。去魔界,万事大吉;若不成魔,必被捉去,堕入三恶趣;成魔留在人间,当然可以拼杀几年,可若失败了,多半打成魂飞魄散。如何抉择,考虑清楚吧。”
“……”
“如何?”
“我……”
小莲已经很多天没来了。
行蕴日日坐在鸣沙山断崖的洞窟里,朝朝暮暮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盼她。
那日走得仓促,她只说找到希望。究竟如何?那些合该只存在于佛经里的佛祖、菩萨,恩恩怨怨,如今大张旗鼓地暴露于他面前。
不知不觉,他已被牵扯进来。
一切不过是命运的恶作剧。
谁也无力改变,越陷越深,越扯越乱。
他已经不敢幻想什么美好的未来了。只怕她的小莲被捉走,从此天人永诀。他每天念经祈祷,只求她能平安无事地回来见他一面。
念的是佛经,拜的是佛像。虽说这是要伤害她的罪魁祸首,可是,没办法。他实在没办法。
不知是否祈祷应验了,她终于回来。
真的没事了吗?她不肯明说,只是笑着点头,黑亮的眸子泛着紫光。
她说,她要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以后他们可以在那里安家落户。
“如果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一个你从未到过的地方,肯同我去吗?”
“从没到过?”
“你不肯?”小莲瞪着他,觉得有些受伤。
“不!当然不是!”这次他倒坚定,赶快澄清:“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好!”她又看到了希望。
他们约定:明年中元,他回来时,她去找他,一起去那个地方。
虚无缥缈,云遮雾罩的。
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吗?
原来连佛界的极乐净土也不净!
他们的故事,总该有个结局的。他只是个人,无法预知,不能作弊。只好看着日升日落,流年暗转,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不情不愿地等到那个未知的结局。
冥冥中似有定数。
定数是什么东西?!
真的是不情不愿吗?
第5章(1)
冬雪融了,春河开了,桃花儿开了又谢。
一年过得容易,转眼又是七月半。
真的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