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也不恼,“老实说,我也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好。”她轻轻笑起来,放下手里的扫帚,跑到台阶上坐下,“唉,老妖怪,你说,他会不会回来?”
老妖走到她的对面坐下,“这就很难说了,如果他已经死了……”话语终结在冬天举起手射出两朵三阴火的时候。
“他会回来的!”冬天说,“因为我知道了他爱我,但是我还没有亲口听他说出来。”她捋捋更长了的发,曾经,它们与他的发如此相缠,“所以他一定会回来!”
这样的信心会不会太不可靠了一点?老妖想是这么想,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一日。
“还在等啊?”
两日。
“要不要考虑换一下,其实老头子我也不错。”
三日。
“那个道士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呃,忘记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半旬。
“有时候女孩子也不要太固执嘛!”
一个月。
“丫头,别总是看着门外,来来来,跟老头子我喝喝酒,下下棋也好。”
两个月。
“喂,你日复一日就这样看着,不会觉得累吗?”
三个月。
“所以说你们人啊!什么情情爱爱的,难怪脱不了轮回。”
冬季的味道慢慢深了。
“不如你跟着我修炼吧?怎么说我也有千年的道行,跟我修炼的话,很容易就得道成仙了哪!”
“怎么样,动心了吧?成仙哪!那……”
“什么时候冬至?”
“嗄?”
“你知道冬至的意思吧?”
“啊?”
“冬至时节斗指戊,斯时因气始至明,阳气之至,日行南至……元正岁之始;冬至,阳之复,二节并重……冬至阳生,万物苏醒……”
“难道我被关了几年,这天下的逻辑就有了这么大的改变了吗?”老妖大惑,抓着头发拨了又拨。
“所以说,冬至就是说一年到头啦,每当这个时节出门在外的人都要回家过冬节,表示年终有所归——这是什么香蕉狗屁话!”刚才还在幽幽说着好像很有内涵的话的少女猛地跳起来,把千年老妖都吓了一跳,“归个屁啊!什么最重要的时节,什么一定要团圆,人都不出现的到底算什么啊?”
“你到底是想表示自己很有内涵呢还是想发火?”
冬天面色铁青,“我本来就很有内涵,还需要表示吗?”她吼着,“我是要发火!”噔噔噔狠狠跺了地面几脚,“我讨厌冬天,最讨厌讨厌讨厌!”
勃然大怒地吼着,少女转身跑了进去,隐隐约约有璀璨得好像钻石的光点从她脸上落下来,在结了霜的干冷的地上慢慢融化。
一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了,老妖又抓了抓一头乱草一样的头发,“你们人啊,真的是很无聊唉。如果喜欢呢,就出来说一声,不要躲在一边偷看,一副想走又放不下心的样子。要是不喜欢的话呢,也出来说一声,何苦要好好的女孩子为一个臭道士耽误芳华。”
断垣残壁的一角,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慢踱了出来,脸庞消瘦了许多,但不改的是修长入鬓的剑眉、狭长的凤目、挺直的鼻梁和几乎完美的唇型。
燕赤霞轻轻咳了几声,在暖煦的阳光里席地坐下来,“终究被你发现了。”
老妖瞅他一眼,“你的法力散得如此快,莫说我了,只怕丫头也早就发现了。”
燕赤霞抬起头,微微苦笑道:“是吗?”阳光金灿灿洒下来,即便是破损的一座寺院,看起来倒也别有一种苍凉的美丽。
“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哟喝!”老妖蹲在倒了半边的墙壁上,懒洋洋地说,“老妖是以杀天下人为己任,帮忙这种高难度的事情,还是算啦。”
“咳,咳!”燕赤霞右手握着拳头放到嘴边,却怎么也止不住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一股不正常的红晕。
老妖瞄了他一眼,又瞄了他一眼,后来还是忍不住道:“你这杂毛好不丢人,还说什么除妖天师,一点小病就把你折唐成这样。”伸出手去在他中府穴上按了按。
燕赤霞只觉得一股热气直上胸臆,肺部的闷痛顿时好了许多,“多谢!”然后便笑了出来,“好一个以杀天下人为己任的千年老妖啊!”
老妖想了想,本来要争辩的,后来却连自己也觉得颇有些无聊,和着燕赤霞的笑声一起笑出来,“你这杂毛真真可厌至极。”
燕赤霞连忙一整衣冠,“多谢!”
老妖翻翻白眼,“算啦算啦——倒是丫头的事情,你决定了没有?”
燕赤霞的面色更加苍白,平静地苦笑一声,“所以才请你帮忙。”他看着老妖,“你知道我行年有命,冬至一到我便满二十五岁啦,你若是我,你又该怎么办呢?”
老妖想也不想,“借命啊。”
燕赤霞摇摇头,“借了总要还的,拿什么还?何况终究逃不过天劫的,何苦去害别人?”
老妖叹口气,“天劫就天劫好了,你又不是没做过犯天条违背天道的事情,不用装得那么乖!”
轻笑一声,燕赤霞还是缓缓道:“终究是不行的……”
“香蕉你个老杂毛,”自己说了这么半天,竟然还是这么固执,老妖吼起来,“老实说,我烦你不是一天了,你就不能为你自己活个人样出来吗?”
燕赤霞看看自己,又看了看老妖,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比较像人。
他的眼神让老妖勃然大怒,“你要当自己是神仙,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何苦拖累别人?狐狸精是这样,我是这样,然后是丫头……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你那么辛苦到底算什么啊?”
燕赤霞一愣,“我以为别人不懂我,但至少你应该是最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啊。你不是也要杀尽天下人,然后让妖魔横行做这天下的主人吗?我只是希望我们人也好,妖也好,别让天道限制了我们自己的路,把自己的命握在自己的手里罢了!”
“好大口气啊!”老妖冷笑一声,“把自己的命握在自己的手里,第一条应该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好像老子当年,想吃人就吃人,想救人便救人,何等快活自在,若不能如此,我们妖精修炼那么辛苦所为何来?”
顿了顿,老妖叹口气,“我们妖精若不是为了更加自由快活或者心有所系,何苦修炼成人?要都是为了变成你这样镇日兢兢业业,一心想着复杂的事情,那还不如一天到晚在山林里逍遥啦,真是何苦来哉。
“狐狸精是因为喜欢你,老子却是因为天生喜欢自由自在……嘿嘿,吃个把鸟人算什么,天遣?来就来呗,谁要你来多管闲事?没了你还不是一样万里江山十丈红软,你当你一幅红锦就遮得住苍生了吗,我呸!你连他们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当自己神仙呢。”
燕赤霞额上冷汗涔涔,想说什么偏又吐不出话语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妖。
“老子我看不起人,但是,做人的话可以自在逍遥许多。所以才积累修行,就算可以位列仙班也不去,宁可在这里吃饱了入睡,睡饱了再吃人,哈!偏偏跳出你这么个混球,你真当你自己替天行道吗?天道是什么你到底懂不懂?道行不深野心倒不小的笨蛋!”
老妖站起来伸个懒腰,“偶尔也想想狐狸精死的时候说的那句话!”身形一转,继而消失无迹。
“婴宁死的时候,说的话?”燕赤霞茫然地看着老妖消失的方向,“她说……”
她微笑着,似乎全心全意地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灿烂,“所以,我才不要做人!”她说,她不要做人!
当年为了他,她要做人,这次还是为了他,她不要做人。
所以其实做不做人都是那么简单,关键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尾声
冬至。
“啊啊,一年容易又冬至啊!”老妖咋咋呼呼的,偷眼看着频频望向窗外的少女,“冬至喽,冬至喽!”
“香蕉你个变态妖的你给我闭嘴!”冬天恼怒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两遍又趴到窗口去看外面。
夕阳西下,荒野陋室都被镶上了金色的边框,鸟雀夜归,绕枝三匝。苍茫的景象却像生出了吸力一样把冬天整个人吸在了时时刮着凛冽寒风的窗口。
“丫头,不用看啦!过来陪我老人家喝酒!”老妖施个法术,立刻就变出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酒菜,“来来来,冬至嘛!就该一家人团聚的不是?这酒菜可是我从皇宫大内用五鬼搬运法搬来的,好东西啊,来来来!”
一家人团聚?一听见这句话,冬天就觉得自己胸口有团火在烧,明明是一条蛇却山珍海味地过来跟她团聚,而那个应该过来跟她团聚的“人”却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这到底算什么世界啊?
“快来吃啊,吃完了呢,我就帮你开个天门送你回家。”老妖优哉游哉地说。
“啊,嗄?”冬天反而吃了一惊,“什么?”
“送你回家啊!”老妖夹起一块五香蛇皮,“嗯,要得!炮制得鲜香芬芳,入口即化,佳肴啊佳肴。”
“少啰嗦!”冬天恨不得打掉他脸上的饿鬼神态,“哪个说要回家了?”
“不是吗?”老妖诧异,“那个杂毛命中注定过不了今晚,现在又不出现,你等了也白等啊,不如早点回家……”
听了这话,冬天的心越发焦灼,“胡说胡说胡说!”怎么可能?“他还没有回来我的身边跟我说喜欢我、爱我,所以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你自己学道术的,怎么能不相信这个?”老妖抹抹嘴,“行年有命嘛!”看着冬天震惊的表情,老妖更加想逗她,“而且女孩子家的,动不动就说喜欢啊爱啊,也不羞吗?”
“我喜欢他,我爱他!”冬天冷冷地说,“我又不怕别人知道,为什么不能说?”
“好!”老妖拍拍手,“我就是欣赏你这点,那么你就继续等,我继续吃。啊,这个蛇皮啊,真是好味!”
随着桌上酒菜的逐渐消失,天色慢慢浓黑起来。
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不来看看我?真的,真的就像老妖说的,你就是死了也不要再见我吗?但是你明明是爱着我的啊,难道,你还在怨恨婴宁的事吗?
难道,你爱我有多少,恨我也就有多少吗?
冬天呆呆看着冬至的夜在漫漫流逝……
“好啦!”老妖推桌而起,“我这就送你走吧。”
冬天跳起来,颤抖着声音,“去哪里?”
“回家啊!”老妖得意洋洋,“你放心,我的功力已经日渐恢复,不要说是开天门,就是关鬼门都行啊,所以你绝对安全无虞。”
冬天惊跳着,“谁说要回去了,啊啊,我还要练功,啊啊,我还没有在这个时代好好玩过,啊啊,小倩的坟我总要去扫扫,啊啊,宁采臣考试成绩我还不知道……”
“但若你不趁今夜离开,只怕日后都走不了呢!”老妖说得沉重,“因为你是被燕赤霞以道术吸引了来的,如果他还活着,你自然不用担心。可是他既然注定活不过今夜,这道术的牵系一断,就算是我想帮你也办不到,那你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离不开……这里吗?”冬天颤抖着。
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在我知道你爱我以后,你却这样放手?
“好了,不必多说。”老妖看着眸子逐渐泛起水光的少女,自从上次盂兰节开了闸以来,这个本来倔强得连哭都不死也不肯的丫头,常常就有这种黄河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