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直呼卢修马库之名,而以官职称之,实在已在心中对这老者再无敌意。赛戈莱纳黯然道:“执事受创钜深,哪里还有甚么力气用点金指。隐者借他的身体渡力攻我不假,只是以他残破身躯,内力只会如水流镜面,涓滴不余。执事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掩护我等逃离呐。那隐者虽有疑虑,终究是个惜命的人,不敢以身去试,还是着了执事大人的道儿。”齐奥骇然道:“那等到第三攻发作,岂不是立刻露馅?”赛戈莱纳道:“不错,如今我等也只好向上帝祈祷,愿执事灵魂早登天国。”
言罢他跳下马背,双膝跪倒,低低垂下头祷告。齐奥拔出锯齿剑来,遥指远方黑云阵阵,双目激动潮湿,大声道:“执事大人,我本是看不起你这软骨头的。万万没想到你铮铮铁骨,竟是这等好汉子。从此斯文托维特派敬你爱你,不容有丝毫亵渎。威夫塔朗·斯尔列科·齐奥在此立誓,代你守护摩尔多瓦,除死方休!”言罢用力把剑插在地上,跪下与赛戈莱纳一并祈祷。奥古斯丁在路边寻了些小石子搓碎成末,围着马匹洒了一圈,嘴里呜呜作响,双腿不时左右跃动,想来是津巴布韦祭奠勇者英灵的仪式。不觉间有夜风悄然吹起,将这些粉末送至半空,如雪卷霜飞,很快飘散于夜色之中。
祷告既毕,三人又上了马,疾驰而去。不知是马匹脚程迅捷,还是隐者已然放弃,他们连续跑了两日,身后再没了动静,一路顺风顺水,不一时便重返苏恰瓦城下。他们赶至城门之时,恰逢正午,两扇城门大开,商旅平民熙熙攘攘,进出如潮,煞是热闹。
守门的卫兵认得齐奥,他们虽见到他身旁的黑人心中起疑,却也不敢相栏,询问了几句便放三人过去。赛戈莱纳想到自己第一次进苏恰瓦城时,卢修马库陪在旁边恭敬备至的情景,不禁一阵唏嘘。三人进得城来,直奔圣西里尔大教堂而去。早有斯文托维特派的巡哨去报,约瑟夫大主教、尤利妮娅及斯文托维特派众人从教堂迎了出来,个个面露欣喜。这一趟出行,不知牵动多少人心。
尤利妮娅站在教堂前的兖石之上,翘首以望,她见到走在前头的齐奥安然无恙,喜得大叫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马前,唤着齐奥名字。齐奥不禁心花怒放,跳下马来,双手一把搂住她的细腰旋了几旋,闻得一阵兰麝香气,浑身轻飘飘如踩棉花。尤利妮娅先是惊慌了一下,红晕泛泛,随即任凭齐奥抱着,目光却盯着随后而至赛戈莱纳,双眸星闪,欲说还罢。赛戈莱纳笑了笑,还未说甚么,就被约瑟夫大主教当胸一记奥卡姆真理拳砸中,如雷的笑声隆隆传来:“哇哈哈哈,本座还以为你们这些小鬼死在荒野了呐!”斯文托维特派的其他人则围着奥古斯丁,盯着他皮肤啧啧称奇,奥古斯丁大概早惯了这种待遇,泰然自若,眼神一霎不离金发主人。
寒暄一阵,约瑟夫大主教让他们进了教堂,吩咐司铎把门锁好,只叫了赛戈莱纳与齐奥去告解室。尤利妮娅死活要跟着,说自己是斯文托维特派的首席女弟子,有权旁听,大主教架不住她磨,只好应允。
四人在告解室里坐定,齐奥用摩尔多瓦语把这几日发生之事详细道来,不详之处则由赛戈莱纳用希腊语补完。这一讲就是半天,听罢了演说,大主教和尤利妮娅两人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连沏好的奶茶都忘了喝。凭空冒出来的强敌隐者固然可怕,卢修马库执事的大节之举却更令他们又惊又佩又是惭愧。约瑟夫大主教几次张口欲说,却不知如何措词,最后伸拳捶了一下木门,重重“咳”了一声,道:“这卢修……咳,这执事想不到却是一个硬项人,本座先前倒真错怪他了!”尤利妮娅急忙追问道:“卢修马库既然如此,那大师兄是否也有所苦衷?”她始终对马洛德背叛一事不能释怀,只盼着斯文托维特派澄清污点。齐奥面色一沉道:“马洛德也是背着执事为隐者卖命的,你怎么还叫他大师兄?!”尤利妮娅垂头默然不语,齐奥知道自己这小师妹最重门派清誉,心中有所不忍,柔声劝道:“马洛德为美色迷惑,又谋害尊师,已不再是我斯文托维特派的门人,师妹你也不必介怀,有主教爷爷和赛戈莱纳少侠在,早晚擒他。”尤利妮娅抬眼去看金发少年,四目交错,赛戈莱纳微微颌首致意,让她心中一阵鹿撞。
约瑟夫大主教摸摸自己光头,皱起眉头道:“听你们一说,这奥斯曼大军,竟是那个隐者大君引来苏恰瓦,企图迫出那个甚么博格丹的?”赛戈莱纳道:“正是,他派了莎乐华来作亚历山德鲁的姬妾,亦是为了套出博格丹的下落。”约瑟夫大主教犯难道:“博格丹这名字,虽不流俗[·],用的人也不少,就在这苏恰瓦城内,怕也有百余人之多,难不成一个一个抄检?”赛戈莱纳道:“我走之前,执事曾送出一封信去,内中有劝说早离之语,说不定就是写给博格丹的,不知主教可有线索了?”约瑟夫大主教猛拍一下头,连声道:“哎呀,我竟忘了这事!”从怀里就手取出那信来,道:“执事送信时说的那些话,本座仔细推敲过,只能听出是送至城西一处修道院内云云,至于交给谁,却实在无从知晓了。”赛戈莱纳欣然道:“那有甚么为难,既知是在修道院内,只消去查问一下不就知晓了么?”他见其他三人均面露苦笑,有些诧异。齐奥道:“少侠你有所不知,我摩尔多瓦之民多笃信上帝,城西修道院不知凡几,其中僧侣修士更是极多,这么漫无头绪地查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约瑟夫大主教拍手道:“看来要解开这事,一定得去找大公商议!先把马洛德与莎乐华这两个奸细擒下再说!”其余三人也连连称是。约瑟夫大主教霍然起身:“此事非本座出马不可。齐奥、赛戈莱纳,让尤利妮娅带你们两个且先休息一阵罢,这几日也够你们辛苦了。”赛戈莱纳与齐奥确实已是精疲力尽,更不推辞,起身便要告辞,约瑟夫大主教又道:“尤利妮娅你拿了我的手谕去找司阁与城防长官,教他们提高警惕,不要让可疑之人混进来。”尤利妮娅应承下来。
约瑟夫大主教换了冠服,沐了双手,踏上马车一路往大公城堡隆隆而去。尤利妮娅带了齐奥、赛戈莱纳和奥古斯丁离开圣西里尔教堂,去到城东斯文托维特派的驻地。这是一处大院,篱笆以实木削尖用火烤硬,并排而立,颇为坚实。前院是处训练场,方圆有一百余步宽阔,后面立有几处木屋,古朴简实,无甚装饰,院落四角还有嘹望塔。平日斯文托维特派的弟子就在这里练习技击,聚众议事。
此时已近傍晚,大半斯文托维特派弟子已经被派遣去巩固城防,是以院内颇为安静。齐奥轻车熟路,自去了他以往惯用的房间休息,奥古斯丁恪守奴仆之道,不肯进屋,只在校场僻静处席地而卧。尤利妮娅带着赛戈莱纳来到自己房间,这房间打扫得异常干净,只有一床一帐,均是素白颜色,床边斜插有一束淡黄雏菊,隐隐有股清香。
赛戈莱纳进屋以后,鼻子耸动一番,展颜笑道:“好香,好香。”尤利妮娅道:“我一向是不喜欢那些海外香料的,味道太浓。这花是我今天才摘的,只有新鲜野花的淡淡味道才好闻呢,象是风信子、矢车菊、金合欢、黄絮子什么的,都各有各的味道。雏菊有宁神的功效,等下你可以睡一个好觉。”她一口气报出一串花名,声音脆生生的,煞是好听。赛戈莱纳凑近她脖颈嗅了嗅,抬头道:“你身上也有股香气,跟野花香倒有些不同。”尤利妮娅吓得旋身躲开,大窘道:“你,你作什么?干嘛突然凑这么近!”赛戈莱纳被少女长发扫到鼻头,丝丝痒痒,还带着几缕清香,颇为受用,他揉揉鼻子道:“那日莎乐华到我房间来,也是靠的这么近,香气浓烈,熏得我都要晕了。你身上的味道,可比她好闻多啦。”他是说者无心,尤利妮娅听了粉面涨红,窘极而怒:“你怎能拿我去比那个淫……那个坏女人!”扬手就要去打。
平日里师兄弟们都喜爱尤利妮娅,处处容让,偶尔挨她几下粉拳反觉享受。赛戈莱纳哪知这些,一见拳头挥来,五指猝翻,一把捏住她纤细手腕,手指触处顿觉一片柔滑细腻。尤利妮娅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大为起急,连声嗔道:“你欺负我!你欺负我!”赛戈莱纳怔道:“明明是你要来打我,如何是我欺负你了?”尤利妮娅情急之下,一串摩尔多瓦语溜出嘴里,双手胡乱甩动,赛戈莱纳听不懂言语,想把她的手放开,可心中终究有些不舍。两人一推一拉之间,尤利妮娅脚下一歪,一声小小尖叫,竟顺势被赛戈莱纳抱了一个香玉满怀。
尤利妮娅登时不敢挣扎,全身僵在那里,任凭他双臂搂住。赛戈莱纳颇觉诧异,这几下擒拿并不难拆解,怎地她反而自投罗网?他心神荡漾,也不愿松开,慢慢发觉怀中娇躯变软,不似刚才般紧张。少女躺在他怀中,忽地幽幽一叹:“我原以为二师兄身故以后,再没人能这般对我。想不到你和他都是一样的坏。”赛戈莱纳奇道:“奥古斯丁的津巴布韦大擒拿手,正是这样的搂抱手法,莫非斯维奇德兄弟也会?”
尤利妮娅面色一变,一下子甩开赛戈莱纳臂膀,匆匆撩了撩额前乱发,扭头走了房间。赛戈莱纳不明就里,也不追出去,自顾躺到床上。床铺想来是新晒的,有股太阳的松软香气,他头一沾枕,立刻呼呼睡着。外面尤利妮娅一直等他追来,及听到屋内鼾声,不由低声骂句“呆子”,这才悻悻离去,也说不出自己是盼他聪明些还是再呆一些。
赛戈莱纳自出城以后,风餐露宿,倒有大半时间在路上奔波,直到今日才有床可卧,这一觉睡的十分香甜,从傍晚足足睡到次日正午方起。他起床以后,揉揉惺忪睡眼,发现床边早摆了一盆燕麦粥和一块松仁糕点,那糕点形状颇怪,似是一个拙劣学徒捏成,里面果仁、甜露搁的却多,倒是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赛戈莱纳拿起糕点几下吃完,又一口气喝完燕麦粥,觉得体内四液平静,真气涌动,不由盘腿坐在床上调息了片刻,让真气流传十二星宫一周,感觉极之舒泰。
吃饱喝足,赛戈莱纳信步推门出去,看到奥古斯丁正站在外面。那黑人一见主人醒来,十分欢喜,走过去拜伏于地,双手奉上一套干净的粗布衣物。赛戈莱纳问这衣服哪里来的,奥古斯丁指指远处,以手作长发状。赛戈莱纳“哦”了一声,把衣服换好,这衬衫大小颇为合身,袖口还以红线绣着一个摩尔多瓦单词与一朵风铃花,看单词拼法发音颇似斯维奇德,或许正是他的旧物。
齐奥恰好从一旁走来,他胡子已剃得干净,见赛戈莱纳已经起身,便拉着他的手沉声道:“约瑟夫大主教已经到了,叫我们过去。”赛戈莱纳见他面色凝重,知道一定是有大事,也不多问,随着他而去。两人顺着走廊,一路来到斯文托维特派的议事堂内。这是整个院落内最大的屋子,堂正中摆着一矛一剑一盾,还有三束白色马鬃,正对大门的墙上系一幅细密画作,画的是战神斯文托维特力战风神斯特里博格的故事。
约瑟夫大主教已经在堂内等候多时,正在与尤利妮娅聊天,他见赛戈莱纳与齐奥进来,袍袖一甩,迎了上来。以约瑟夫一国牧首之尊,竟会静候赛戈莱纳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