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以后我时不时被莫名的忧伤击中,中彩后动不动就一个人跑到岳麓山上去看日落,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开始思考人生的前途,上帝他老人家爱笑就让他笑笑吧。
思考来思考去,总觉得前途一阵暗淡,因为学的专业是力学,师兄们都说我们毕业以后不是去拖拉机厂就是去火车头厂。
从清华跌落湖大本来就很难接受,现在想想毕业后要去拖拉机厂我就更心寒,暴殄天物啊!我一心寒就赶紧去喝酒取暖,喝醉了就给燕子打电话寻找安慰。
电话线又不传播气味,燕子怎么也知道我喝醉了,她说,你怎么醉成这样子,你如果不喝酒,可能现在都考到清华去了。
我心里不服地说,小样的你知道什么啊,我只要喝一杯酒下肚就觉得我已经在麻省理工了。
燕子奔赴湖大的那一天,她挥泪与我道别,永远没想到的是,两个礼拜以后,我另一个高中同学把一身戎装的我领到新生女生宿舍,然后说:我在湖大看到一个和何天一模一样的人,然后把我给她看。燕子当场休克,我又不是鬼你是不是表现得太夸张了。
后来燕子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时,都忍不住兴奋地说起我和她的神奇重逢,唧唧复唧唧的,说到后来我们都忘记对谁说过没对谁说过了,有时候还给别人讲了两遍。
其实这都是我从我妈那遗传来的,我妈更具代表性。有时候我上午告诉她一件有意思的事,中午回来后,她神秘兮兮眉飞色舞地又把那件事转告给我,我心里乐但表面还是不动声色故意问她,妈你这是听谁说的啊,她更加神秘更加得意地说,小孩子别管,反正有人给我说,你可别跟别人乱说啊。
那段时间我一会儿啰唆一会儿又得一点都不喜欢说话,这种现象学名叫装酷,有一次走在路上,一个人问我,东方红广场怎么走,我说,不就在毛泽东像那儿吗?他又问我,毛泽东像在哪儿?我不耐烦地说,不就东方红广场上面吗?他噢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走开了,估计他得郁闷老半天。
因为我这种古怪的性格,寝室里的同学都不太受得了我,我也受不了他们,在军训结束后,他们仍然天天把寝室弄得干净得像太平间一样,我从初中就开始憧憬大学不修边幅放荡不羁的男生寝室,现在给他们破坏得支离破碎,有一天我故意不叠被子不扫地,他们几个联合起来叫我打扫卫生。
我不说话,拿两个白眼球横他们,但他们拿十二个白眼球横我——老大和老三是近视眼,所以多了几个白眼球——最后我寡不敌众,只能摔门而去。
从此,更是小吵小闹,不过都没发展到武斗,因为我们都是在文学和政治这一类比较严肃的问题上发生冲突,文学上一般讨论《笑傲江湖》发生在哪个朝代这样的问题,政治上就比较抽象了,一般是讨论联合国解决不了的那些。
通常是我一挑三,一个晚上要喝很多次水。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一边大口喝水,一边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怎么这么不开窍?《笑傲江湖》肯定是在《倚天屠龙》后面、《碧血剑》前面你想想,那时候有了独孤九剑,又没有红花会……
每到我苦口婆心也说服不了他们的时候,我就自己搬一张凳子,到走道上看英语去。把愤恨都发泄到英语上,于是英语成绩变得不错,其实本来就不错。
又一个晚上,老二居然大言不惭说谢逊不是帅哥,天地良心人家谢逊谢狮王当年一头金发风靡万千时髦少女,你看现在大街小巷里顶着一头黄毛的哈韩哈日族,那都是盗版他的。
我和他们火拼若干个回合后,我第三十六次带着悲愤飘然离开。然后在走道上咬牙切齿地背起了《老橡树上的黄飘带》。
背到汽车里的那几个年轻人看到满树的飘带而欢呼雀跃时,一个人碰了碰我的书,说:Hi,你想出国啊,那也要小声点啊,别影响大家看书。
他叫黄毅,长沙土著,我早就听说过他了,人和他的姓一样,特黄,有段时间逮谁就给谁讲黄色笑话,强龙不压地头蛇,我满脸春风地问:你们在看什么书?
他递过来一本连皮都没有的书,说:我的书,别介意,拿去see see。
我一看,书上写着《寻秦记》,黄易著,不过一看书皮都没了,里面还发黄,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书。
还果真是你写的啊?
那确实。黄毅有一口很标准的长沙话。
从那个晚上开始,和寝室争论后,除了英语,我又多了一本发泄的书。那本《寻秦记》后来对我的世界观影响是很大的,在青春期的男生不能看两记:《寻秦记》和《鹿鼎记》,会导致他们认为一夫多妻是天经地义的。
看完《寻秦记》后,我就已经和这个叫做黄毅的男孩混得很熟了。他是长沙一中的,据他自己自豪地说,他是他们班倒数第几,他们班顺着数的去清华北大,倒着数的出国。父母本来帮他联系好出国的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没去成,所以那天看我读英语,以为我和他一样。
我压根就没有出国的打算,进湖大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本科阶段是与米国和欧盟没有什么联系了,谁叫我喜欢人多呢,我都可以想象我投胎的时候,上帝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没什么,人多热闹就行。上帝说好,那还不容易,中国人最多。
再说,我那点英语水平,做做选择题骗骗祖国人民还行,拉出去,口语只会两句hello和shit,总不该和别人说了hello后就说shit吧?
黄毅并不那么认为,他英语比我还差,就只会一句shit,Hello都说不好,他说现在你不要以为外国人不会中文。
他举了个例子,他两个去了明尼苏达的同学上MSN告诉他,有一次他们在学校里用中文议论一个金发女生,说胸部太平了,那个女生白了他们一眼,用纯正的北京话说:就你丫大。
尽管我十分怀疑故事的真实性,因为照他同学那样说,那个洋妞必须会长沙话加北京话。
可黄毅却坚信中国强大了,外国人都会中国话,就为自己不学英语找到了理由,更加苦修中文,特别是黄易的武侠,而且喜欢讲黄色笑话,搞得我一段时间思想比较复杂,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他每天都像抓壮丁一样抓别人灌输不良思想。
我受不了他的时候赶紧往图书馆躲,在图书馆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就是找一堆血腥凶杀推理的书,然后就坐在图书馆宽大的桌子上慢慢看,看累了就趴在书上睡觉,据我的经验,趴在什么书上睡觉就可以进入到那本书的故事中,所以我总是做血腥的噩梦。
做噩梦最大的几个好处就是:第一,我喜欢看恐怖片,但做噩梦却感觉像自己在演恐怖片一样,特刺激;第二,当你醒来后,虽然一切没什么变化,但你在梦里失去的东西现在又重新获得了,比如你在梦里坐牢了现在醒来跟出狱了似的,感觉特别美好;第三,外婆告诉我,梦一般是反的。
那天天气不错,校园里洒满了阳光,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睡觉,梦里都会有阳光的味道。
到了图书馆,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样可以面对岳麓山,有一种高瞻远瞩的感觉。我拿了本日本推理小说,并迅速进入梦境。
我喜欢看推理悬疑凶杀小说,就像我喜欢做血腥、阴谋之类的梦,我喜欢噩梦,这样才刺激。而且我最喜欢在推理小说结束前三分之一把凶手的名字说出来,在我看来,这是智商高的表现,毕竟我一直自认为是去拿诺贝尔天文学奖的人选。
今天看到接近三分之二的时候,凶手已经被我锁定在水原和里矢子之间,只要再给我一个细节,我就可以像平时做选择题一样准确地把凶手选出来。
一行娟秀的字迅速击溃了我的梦境:凶手就是水原,我翻到后面,凶手果然是水原。
我沮丧地坐在图书馆发呆,扫描了整个图书馆的女生,想找出这行字的主人,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梦中,就我一个人醒了。
我再也没有心情把梦继续下去,就像我平时被人惊醒后,就算是再绞尽脑汁也回不到梦中。
回寝室的路上,我的心情又好了一点,也许是个漂亮的女生,说不定还能发展一段美丽的缘分呢?我发现我真的很阿Q。
第二天我像平时一样看到三分之二时,我就知道凶手不是佐川君就是花井君,再翻一页,我就可以让真相大白。我心里得意地狞笑了两声,没有人做噩梦还会笑,我想我真另类。
又是那行娟秀的字,我想闭眼都来不及,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古龙的经典语言:何天闭眼很快,但光的速度更快,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上天下地,没人看见那束光是从哪里来的,也没人看到那束光是怎样射进何天的双眼的,因为光的速度是3×10的八次方米每秒。
凶手就是花井,呵呵!那两个呵呵特别生动,我甚至能看到她写呵呵两字的时候脸上比我还灿烂的笑容。
我骂了一声我靠啊,方圆几米内有几个人被我从梦中吵醒,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又低头继续自己的梦。
我想这次应该把她找出来了,我守在摆放推理书的架子边,打量每一个来拿推理书的女生,而且还跟踪她们到座位上,没有一个女生拿着笔在上面写,只有大家做梦时的呼吸声。
没有找到凶手,我带着遗憾离开图书馆。
从此,我的噩梦往往在最精彩的高潮出现之前惊醒,凶手是藤井,凶手是金田……那行字如同鬼魅,又如神谕般地在我之前宣布凶手。
这让我很不愉快,做梦不好就睡不好,睡不好,我变得很神经质,有时候动不动就发脾气,燕子还以为我还没从高考落榜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要拖我去看心理医生。
我说姐姐,我没病看什么医生啊。
她说,一般有病的人总喜欢说自己没病。
于是我说,好,我有病行了吧。
燕子又说:有病你丫就快去看医生啊。
我疯了,被燕子和那个神秘女生弄的。
我把那些没有被写过的推理书放到一起,然后观察借书的女生,可这年头,喜欢寻找刺激的女生太多了,我一个人跟踪不过来,我也尝试过在图书馆各个角落狩猎那个女生,观察了很多个晚上,也一无所获。
我已经快崩溃了,无论那行字出不出现,我都难以像以前一样把一个噩梦做到底,我唯一想的是:把那个女生找出来。
从那行字只能看出:这个女生一智商高;二调皮;三字写得不错。除此之外,我看不出任何她的外貌特征,比如,智商高的人不一定漂亮,我们系一个男生,面如桃花,青春痘都长到大腿上面,但智商很高,听说数学考了145分;另外,字写得好也和相貌无关,比如燕子样子还挺文秀的,一手字却惨不忍睹。
那段时间,我常常逮着哪个女生就是一顿深情的注视,心想如果你是凶手一定就会露出马脚吧。
过了不久,事情终于有了一点进展,有一天,我发现那行字多了一个署名:凶手是川绮——柯南。她居然自称柯南,得,肯定和我一样是看动画片长大的。
我也想到一个比较聪明的办法,我把那些没有被写过的书上都提前很多写上一行字:凶手是某某——福尔摩斯。福尔摩斯是我的代号,我还留了我的电话号码。
果然第二天就有电话找福尔摩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