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香的心情不安地摆荡着。花花姑娘?说的难道是她?
孙玄羲一手支额,无奈地叹口气。他在信中只简短写着他在长安一切安好,请父母不必挂念,也说明了因答应替“合春号”老板刻一尊佛雕,所以会在长安耽搁,短则三月便能回洛阳,信末不过是提了一下宅后有间“长乐坊”,日夜笙歌不断,使他无法静心,不过即便有所耽误,最多也不会超过半年便会回去。只是这样而已,他们竟然就联想到他是否已经被花花姑娘迷住的那一方面去。
“姥姥,你们用不着胡想。”他不流露情绪地说。“我答应替『合春号』老板刻的观音像已经大致雕好了,再经过几天细修便可完成,到时候我自然就会回去了。”
苏合香瞥一眼置于架上的一尊庄严丰润的观音像,确实可以算是快要完成的作品了。在观音像旁除了那尊令她伤心的仕女雕之外,还有一座稍大一点的佛像,已经约略看得出千手千眼观音的初步轮廓了。她知道那是他珍爱的古桧木,只是她没想到,在她生病的这半个多月来,他竟然已神速地完成了这么多。
“我问你,你回洛阳,那细细呢?”孙姥姥饶有深意地问孙玄羲。
“我们没有关系,我也没有被她迷住,姥姥不用操这个心。”他淡淡回答,并没有看苏合香一眼。
苏合香咬着唇,木着脸。
“你没有被她迷住吗?”孙姥姥笑吟吟地反问。“可你寄回家的信匣上怎么会有只雀鸟呢?”
苏合香讶然望着他。“真的?”
“姥姥,那只是随手雕的。”孙玄羲微露尴尬之色。
“你是姥姥看到大的,是不是『随手』,姥姥看得比你更清楚明白。”
苏合香听出了孙姥姥的暗示,一颗心骤然狂跳起来。那一夜如梦似幻的记忆霎时间又在她脑海中勾了起来。
细细,我爱你。也许那句话他真的对她说过,那是真的!
“姥姥,您别闹了,爹娘早已经为我订下亲事,难道您忘了我和荣阳郑家的婚约吗?”孙玄羲的脸色严肃,他不能被情爱绊住,他必须让苏合香死心,这样对两人都好。
“荣阳郑家?”苏合香怔住,仿佛雀鸟遇着了天敌,浑身寒毛竖起。“荣阳郑家?五姓女?”
孙玄羲刻意冷漠不答。
“细细,听姥姥说,玄羲两年之前为郑家雕过八扇屏风,雕的是洛神赋——”
“姥姥!”孙玄羲打断她。“这些事与她无关,不必说给她听。”
“怎么无关?不能让细细误会了!”孙姥姥瞪他一眼,继续说道:“我家玄羲没别的长处,就是刀技巧夺天工,他所雕的洛神赋屏风那位郑小姐非常喜欢,就这样爱慕起玄羲来——”
“姥姥!”他急得伸出手去拉住孙姥姥的手。
孙姥姥生气地打了他一下。“荣阳郑家是自己托媒来说亲的,不是玄羲自己爱上郑家小姐——”
“姥姥!别说了!那些都不重要!”孙玄羲急躁地起身,火大地喊:“既然这门亲事已经订下,我一定会娶荣阳郑小姐为妻!”
苏合香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震愕无语。
“可你喜欢的人应该是细细呀!”孙姥姥生气地拍着桌子。
“姥姥,她是『长乐坊』的舞伶,不适合做我的妻子。”他隐住情绪,语调冰冷地说。“总之,我已经决定回洛阳迎娶郑小姐了。姥姥,您就别再多事了!”
一道顿悟猛然刺穿了苏合香的心,她回想起初见面之时他所说的话——舞伶,比一般良家妇女更不能亲近。
他看不起她!自始至终,他都看不起她!即使真的为她动了心,两厢抉择,他要娶的妻子仍然只会是五姓之女,她是被他舍弃的那一个。
五姓之女,是所有女人的天敌,连她长安第一舞伶也逃不过被弃的命运。
她脸上的血色褪尽,苍白如雪。
“还说你没有看不起我,你始终都是看不起我的——”她咬着唇,泪水一滴一滴地坠落。她瞪视他,目光中透出一股恨意。
“细细,姥姥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孙姥姥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没有误会。”孙玄羲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强忍着对她的不舍。“正如你所想的一样,我……正是这么看你……”
他的话彻底摧残瓦解了苏合香的意识,像有千万支细针刺入她的心,痛不可抑,她浑身剧烈颤抖着,理智尽失,像一头伤重的野兽,用残存的气力猛烈地跳起来攻击伤害她的人!
她扑向他,痛哭地捶打她的胸膛,狂乱地位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不相信!我不信——”
孙玄羲承受着她痛心的扑打,倒希望借着她愤恨的双手减轻一些心底的内疚。
“细细!玄羲!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千万别这样啊!”孙姥姥心急地过来劝解。
“他都已经把话说绝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她的双拳搁在他的胸膛上不住地颤栗着,她喘息,落泪如雨。“孙玄羲,原以为你与凡俗男子不同,在你眼中没有身分高低贵贱之分,以为你不是那种攀高门、求富贵的人,想不到我看错了,我看错你了!”她拚尽力气狠命地一推,孙玄羲被她推开一大步,撞上身后的木架。
架上的木雕一尊接着一尊缓缓地倒下来,三个人同时发出惊呼,伸手抢救,孙姥姥及时抱住那尊庄严的观音雕像,孙玄羲和苏合香两人同时去接仕女木雕,孙玄羲抢先她一步接到,而那一座千手千眼观音却来不及抢救,硬生生跌落在地,撞断了一角,那一角是观音座像右面最上方的一只手。
这个意外震住了三个人。
苏合香惊惧地看着跌在地上的千手千眼观音座像,虽然手部仅断了一小角,但想到这是孙玄羲视为最珍贵的古桧木,她的心就一阵胆寒。
孙玄羲蹲下身,拾起断掉的观音手指,紧紧捏在掌心。
“这样……你的气消了吗?”孙玄羲的嗓音清冷淡漠,透着一股很深很深的疲惫。
虽然他没有发怒发狂,也没有责骂她,但她心底却缓缓升起了极度的悲哀。
他伤了她的心,她也伤了他最珍爱的古木,好像,两人已经不再有谁欠着谁了,一切就此结束,彻底完了。
她眼眶蓄着泪,掉不出来也吞不回去,兀自怔站着,眼神空洞地凝视着那座观音像撞断了的手。
“如果你气消了,请你快走吧!快走——”孙玄羲哑声嘶喊。
他的声音震碎了她的心,也让她所有的痛苦和挫折瞬间溃决,剧烈而狂猛地袭倒了她。
她转身,仓皇地夺门而出,泪水湿透了面庞,她只想尽快奔离这可怕的恶梦。
“姥姥,别追,这样就好了。”孙玄羲拦下她。苏合香一离去,他心底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再也隐藏不住,一点一滴泄漏出来。
“玄羲,你这孩子真是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孙姥姥气得也开始打他。“姥姥不介意细细是舞伶的身分,细细那孩子姥姥看了很喜欢,只要有姥姥一句话,你爹娘谅必也不敢多说什么。荣阳郑家的婚事不是不能退,总是有法子可想,你为什么要说出绝情的话来伤害细细呢?”
孙玄羲弯腰抱住姥姥矮胖的身体,把痛得不能自己的眼神藏起来。
“姥姥,记得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对您说过我有一个志向吗?”他低低地、缓缓地说道。
孙姥姥呆了呆,搜寻着脑中遥远的记忆。“你是说,你要去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的事吗?”
“是。”他紧紧闭上眼。
“你……你是认真的?”孙姥姥忙把他推开,双手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瞧。
“我明年春天就会动身。”他低眸,凝视着仍被他握在手中的仕女雕。
“什么?”孙姥姥焦灼地看着他。“你爹娘他们正在筹备你的婚事,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疯的!”
他吸口气。“我不会成亲。”
“你不成亲?那你刚刚还跟细细说了那些……”
“那是为了要让她死心才说的。”他轻叹口气。“去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需要时间,至少也要十几年方能回来,我不要娶个妻子来为我守活寡。”
“你这孩子实在太任性了!你不想耽误别人,可你有没有想想姥姥、你的爹娘十多年见不着你会有多思念?十多年以后,姥姥都七十多了,还能不能活着看见你回来?你就这么忍心让姥姥日思夜想着你吗?”孙姥姥无法接受她最爱的孙儿要离开她那么遥远而且那么久的时间。
“姥姥……”他轻轻握住老迈的双肩,痛苦地叹息。“如果您和爹娘动用亲情的力量来留住我,我是会留的,我也会乖乖遵从您们的意愿娶妻生子,但是,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就是有强烈的渴望要去完成一件我想做的事,我也想象寻常的人一样过平凡的日子,我可以屈服,但是姥姥,那不是我要的!”
孙姥姥满眼忧伤,无奈地瞅着他。“傻孩子,姥姥要是希望你当个平凡人,在你小的时候,我就不让你拿刀了。”
“姥姥……”孙玄羲心中有酸涩也有感动。
孙姥姥深深地叹息。在他小时候刚会跑会跳时,他便爱拿着小刀四处刻划,她嘱咐着儿媳不可阻挡他,任由他挥洒他的天赋和才华。她钟爱的孙儿果不负她期望,年纪轻轻便拥有鬼斧神工的刀技,在洛阳闯出响亮的名声来。岂料,她当初放这孩子自由地飞,这会儿,他竟还想飞得更高更远去。她当初的抉择是对是错呢?得到的结果又是喜还是悲?
“你呀,要走便走,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她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脸庞。“你想自由地飞,姥姥不想绑住你,当你飞累了,你总是会回来的,是不?为了等你回来,姥姥一定会健健康康地活着,一定会等到你回来。”
孙玄羲眼眶微热,几乎坠下泪来。
圆满光华的月缓缓升上来了。
“长乐坊”的夜依旧热闹,而这夜更是热闹得出奇。
有蓝眼睛的胡女跳着西域舞,还有变戏法的。由于苏合香太久没有上台献舞,花喜兰绞尽脑汁也得满足前来“长乐坊”取乐的客人。
一套精彩的戏法刚变完,茶坊中欢声雷动。
在如雷的掌声中,有客人惊呼——“快看!那是苏合香!”
这夜并未安排苏合香跳舞,因此苏合香的出现不只客人们惊喜,连茶坊上下仆婢、乐工们也都大感惊异,忙遣人去请花喜兰来,生怕要出事。
苏合香明显经过盛妆打扮,她梳高发髻,簪上一朵粉色牡丹,额间贴着以金箔剪成梅花形的花钿,光灿耀眼,两颊匀上胭脂,以玫瑰膏饰唇,肩臂轻披纱罗披帛,一身娇艳的轻纱糯裙。她稳定地、坚决地,一步一步缓缓走上舞台,眉端唇角有着豁出去的决心。
众人惊见她的美,发出阵阵赞叹声。
“我,苏合香,双十年华,在此昭告天下男子,我要亲选夫君。”她一字一句,沉静地、清晰地说着。“为妻为妾都行,唯有一个条件,一定要拿得出一块千年古桧木为聘,条件符合了,我,便嫁。”
台下众人听了皆哗然。花喜兰此时匆匆忙忙地赶了来,听见她的宣言,惊讶得目瞪口呆。
“细细,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呀!你要一块千年古木做什么?”她冲上去慌张失措地要拉苏合香下来。
“苏合香姑娘,你方才说的话是真是假?”座间一名男子站起来高声问。
“是假的,大伙儿别听她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