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身上下,他赤脚踏过的地,都已焦黑。他露在衣外的手脚,有着锐利的爪,布满青色的鳞片。
他咬着牙,再踏一步,震动着空气,撼动着结界。
青焰熊熊,更猛,更烈,阻止他的进入。
他因剧烈的疼痛,低咆出声。
她捂着嘴,捂着心,想退开,却没有办法动。
他很痛,她知道他很痛,他额上青筋暴起,眼角也飘出了泪,但泪水却在瞬间被蒸散。
她感觉不到热,但她晓得他不一样,他身陷那火焰之中。
他赤裸双足上的鳞片和其下的皮肤,在那凶猛青焰下,被烧到起泡焦炙卷曲,变成炭黑。
在他每踏出一步时,那些焦蚀的炭片片剥落,其下迅速长出了新的皮肤与鳞片,但那火焰却也毫不留情的再次舔吻吞噬着,它们再次被烧得焦黑剥落,不断重复。她光看都觉得痛,他却不肯稍退。他喘着气,握紧了拳头,吼着,朝前再走一步。她的心,再一抽,剧痛。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
不要…
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过来了……
她心痛的哽咽,在心里无声哀求。他却依然忍着灼烧火焚,一步一步,坚定的冲撞着结界,继续往前走。
他走过了大半个庭院,在那些如血般艳红的彼岸花之中,痛苦的喘息着,吐出来的气,都成了灼灼的白烟。
缓缓的,他再踏一步,那一步,有些跟鎗。
他开始变得虚弱,青焰却燃得更凶,更艳。
狰狞的红花,在他身边摇曳着,颤动不休。
他重新站稳,立于院中的小径,咆哮着再踏出一步,却还是不支跪跌;迅速的,他以右手撑地,半跪着,抖颤着,但连触地的手,跪地的膝,都燃起火焰。
那受着青焰焚烧的妖,是如此狼狈,从头到尾,揪着她的心,抓着她的魂。他绷紧了肌肉,直起了身,继续向前,却又再次跪跌。看得她,心神欲裂;痛得她,也似火焚。为什么那么笨?为什么还要继续走?她已经一再将他推开了啊!为什么还要来?
她抓着窗帘,双腿无力的跪到在地,捂着疼痛的心,泣不成声。
无间狱火,一步舔肤,二步噬心,三步烧魂!
他痛苦的跪倒在地,对抗着这冥域鬼火,只觉皮开肉焦,五内俱焚,烧得他神魂欲分。
但她在这里,一进来,他就感觉到了。
她在这里。
他只要继续走,一定能找到她,一定能。
他嘶吼着,奋力再起身,摇摇晃晃的再走一步,又在火烧烟升中,跟鎗跪地。
这块地,吸走了他的力气,每一步,都让他更虚,他身上,每一处接触到地面的点,都燃起青焰,从赤足、两掌,到双膝,无一遗漏。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手在抖,浴火的掌爪陷入泥土中,掌背上的鳞片一次又一次的焦黑剥落。它们生长得越来越慢,他的力量正在消失,如溃堤般泄走。有多久,没如此狼狈?有多久,没这般卑微?
他几乎要笑了出来,但这火焚的痛,没有失去她那么疼。
差多了,差多了……
就算用爬的,他也要爬下去。
他深吸口气,再次以手撑起自己,楼下的店门,走出了一个男人。
那人,俊美无俦,神情清冷,俯视着他,问。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他抬起头,看着那个男人,金瞳收缩,嘎哑开口:“来找人。”
男人俊美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只问:“你不痛吗?”
他试图再起身,却无力站起,只能半跪着,看着那人,老实承认。
“很痛。”
“既然会痛,为什么继续走?”
“没有她,更痛。”他咬着牙,忍着痛。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宰杀的人,也会痛?”
“我已经很久没杀人了。妖怪很多,人没有。”他看着那个男人,在青焰中,嘎声开口:“她是最后一个,自她死在我手中,我就无法再对人动手,我伤过人,但没再杀过。”
“可你还是人时,曾经杀过;成妖后,你虽未亲手,却也驱妖使魔荼毒万千生灵。”秦无明指着他身上的火,“造了业,就得受这苦果,这是你的业火,无业,就无火。”
他怒极,不甘低咆:“遭人背叛,不是我愿!幻化成妖,不是我想!这些年来,我受的,难道还不够?”
他的啸吼,隆隆,回荡在空中。
漠然的,秦无明不惊不惧,淡淡开口。
“不够。”
声轻,却重重穿透,打在他心口。
伫立在那悲愤的妖怪之前,秦无明看着他说:“不是你过得苦,就不会有过,就能抵业无果―”
他不想再听这些大道理,不想再继续在这里耗下去,不想听这人说他没资格,他想看到她,想求回她,但这人却挡着,阻挡着他!“还我!”他在瞬间,用尽所有的力气,起身朝那冷漠的家伙,挥出利爪,怒咆着:“把佟秋然,还给我!”
秦无明抬起无瑕的手,对着他。
他在瞬间被定住,利爪仍挥在半空,连丁点都无法碰到眼前这讨人厌的家伙。
秦无明把手掌轻轻往下压,逼他重新跪下。
他金瞳怒睁,抗拒着,大声嘶吼。
“还我―”
青焰因他的抗拒,在瞬间变得更加猛烈,烧得他眉发飞扬,齐焦。
虽然已尽全力,他仍撑不住,双膝砰然跪倒在地,深陷泥中,他却仍喘息的,执着咆哮着。
“把她,还给我!”
“你,就像这些冥顽不灵的魂魄。”
无视他愤怒的激越,秦无明衣角不扬,右手更往下轻压,将这激动抗拒的妖压得更低,将他更加压进了土里。
“既然不肯悔改,那就留着吧。”语未完,只见湿软的土里,冒出了青绿的芽,绿芽在青焰中,成藤为蔓,长出了尖利的刺,藤蔓缚住了他的足爪、他的腰,甚至向上攀住他高举的手。绿藤快速收紧,利刺倒勾进他的身体,将他的手也拉了下来。每条长长的绿藤都因他的抵抗挣扎,更陷进他的身体,每根倒勾尖刺之处,都牢牢扎在他身上,钻进了肉肤之中,让他鲜血直流。
他泥足深陷,被藤蔓绑缚,苦痛不已,变得虚弱,却仍红着眼在叫喊。
“还我……还我……”
他的脚长出了根,他的肤变得更绿,黑发渐红。
在那瞬间,她知道,他将被变成无叶的红花,有如那些愤怒的狰狞艳红。
楼上的秋然,看得泪如雨下,心痛欲裂,指尖因强忍着握拳,深深陷入掌心之中。见他无论如何,即使受苦也不肯走,她疼得再无法忍受,不自禁的,她出声大喊。
“不要,住手!”
恍恍中,她转身飞奔下楼,不顾一切的,跪到了他身前,紧抱着他,无视青焰仍烧灼。
“秋然……秋然……”看见她,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原本已遭绑缚的双手,竟挣脱绿藤,紧紧拥抱住她。“对不起……”他悲痛的说:“对不起……我爱你……请你回到我身边,别离开我……别走……”
火,仍在飞舞,烧她不痛,但对他的伤害,却真实且残酷。
“我不走……不走了……”她哭着,泪流满面的想替他灭去火,试图替他拉掉身上的藤与蔓,但那藤蔓对她是虚幻的,她连碰都碰不到。
她回首,泪眼蒙眬的看着那冷漠的男子,哭着求。
“拜托你,快住手……”
秦无明垂眉敛目,凝望着她。
“你可知道,他罪孽深重?”
直到这时,看清他的面容,她浑身一震,才发现这人竟是当年救她的陌生人。
多年过去,他未曾苍老,那冷漠英俊的面容,如旧。
“我知道……但他已经悔改了,已经改了……”
她一直不肯承认,只因太痛。
但他对她的好,始终在心中,这些日子来,虽然不记得她,可他仍百般呵护着,将她捧在心里,握在手中,疼宠。她知道,明明知道,这一切,不全是他的错,却仍责怪他,因为她太怨、太痛、太惊恐,怕再受伤害,怕再一次尝受那撕心裂肺的痛。所以她责怪他,推开他,不愿轻易原谅。
她以为他终会放弃,但他却太傻,不肯放。
她以为,只要推开他,就能轻松过活,可对他的情,却如千丝万缕,缠绕着她,紧紧包裹,绞扭着她的魂魄。
情丝怨愤,纠缠着,斩不断,理还乱,只剩他的痴,让她痛。
她身不由己,只能下楼。
紧抱着跪在地上,惨遭烈火焚身的夜影,她昂首看着那名男子,哑声开口,泪如泉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说,人生在世,就是要从错误中不断学习,这一世犯下的错,若没及时更正,下一世必要重来一次。既然如此,他被错待已久,为何不能给他机会,让他证明已悔悟改过?”
秦无明一脸平和,淡淡再问:“就算我愿意放他走,你是人,他是妖,你和他在一起,必受牵连,无一日平静;你是人会死,他寿命无终,相处最长不过短短数十载,这样,你也甘愿?”
她心头紧缩,点头。秦无明黑瞳深幽,又问:“若我说,他有罪业要受,我不能无偿放他走,你可愿留在这里,以己身代他受过?”
“我!”她话未完,已被打断。
“不!”夜影怒咆,紧拥她在怀中,瞪着那男人,吼道:“我的罪,我自己受,你不要算到她头上!”
秋然哽咽,心头一暖,抚着伤痕累累的他,她再回首,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男子,不顾夜影的抗议,真心开口:“我愿意。”
“为什么?”无明问。
“因为……我爱他。”
拥着她的夜影,闻声一震。她转回头,深深凝望着眼前的妖,在他金色的眼瞳里,看见因她而起的渴望、胆怯,与震慑。
抚着他的脸,她含泪开口承认:“我爱你。因为爱,所以才怨;因为爱,所以才恨……”
“我很抱歉……”
他颤抖地拥着她,热泪滚落。然后,才发现,青焰已熄;但藤蔓仍绑缚着他,吸吮着他的血。他抬首,看向那个男人,却更惊惧,怕这人执意将她夺走。“我愿留下,偿业受罚。”他声音嘎哑的开口,诚心恳求,“我的错,由我自己受……请你,放她走……”
秋然心一抽,抹去他脸上的泪,开口:“我不走,我陪你,一起受。”
夜影一颤,心又暖又痛,两人泪眼相对,紧紧相拥。
见此景况,虽然不愿踩踏地狱之火,在店里的澪,几乎忍不住要走出来,帮忙求情。
但绮丽却按住了她的手,无声摇头。
只瞧外头,秦无明收回了手。
夜影抬头,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
“我可以不押你,再给你一次机会。”秦无明看着眼前这两个受伤的灵魂,“但你的罪孽太深重,我不能说放就放,你得真心悔悟,改过向善,并且偿还你的罪,弥补过错。”
“我该怎么做?”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要他做什么都行。
看来,这妖,还有救。秦无明微微扬起嘴角,漾出一抹笑。他的笑,如春风,暖了两人心头。“天宫。”他开口叫唤七弟。原本无人的树下,幻出一名笑嘻嘻的家伙,他恬不知耻的上前,问。
“大哥,你叫我?”
看见他,夜影一僵。
秦无明瞧着七弟和那妖,只道:“阿塔萨古·夜影,你听好,从今日起,我将你收为夜叉,跟随天宫,斩妖伏魔,以求将功抵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