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月,表面上似乎事事都很顺遂。威廉还在忍受疼痛,只是少有怨言,看起来似乎比以往健康,他还将自己的病称为“他的小毛病”。
不过莎拉的毛病最近倒有益发严重的趋势。这是那种凡事不对劲、感觉也不舒服的过程。她背痛、胃痛,而且经常头疼欲裂。这几个月以来的压力似乎正在对她全力反扑。
“你应该去度假。”艾梅对她说。她真正想做的是去巴西和哥伦比亚搜购翡翠,但是威廉的身体恐怕不容许再出远门。她当然更不能离开他。
第二天下午莎拉对威廉提到出国之事,他的反应是不置可否。他不喜欢她的气色,认为出远门她会吃不消。“我们何不去意大利?我们可以换换口胃,买一点别家的珠宝。”她笑了,承认这个主意不坏。她需要一个崭新的开始,最近她实在太颓丧了。她的更年期好象逼近了,觉得自己又老又缺乏吸引力。意大利之旅使她重新感到自己又年轻了,同时也唤起威廉在威尼斯向她求婚的种种美好回忆。这一切似乎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他们的生活大半都很幸福,时光也飞逝而过。她的双亲去世多年,珍妮过的是另一种生活,莎拉几年前听说她的前夫佛雷在棕榈滩出车祸死了。这全部是另一段生活,一段结束的人生。多年以来威廉是她的全部重心。威廉,还有孩子……珠宝店……她回到家后觉得气象一新,只可惜连吃两星期意大利面令她的体重增加不少。
她继续变胖,想去看医生,偏偏始终抽不出时间,反正她已经比两个月前舒服多了。可是一天晚上当她和丈夫躺在床上时,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是什么?”她问他,仿佛他能感觉得出来。
“什么?”
“有东西在动。”
“是我在动。”
他转过身对她笑。“你今晚为什么如此紧张?”
她没有再对他说什么,第二天一早赶去见医生。她把症状解释给他听,表示她四个月之前就开始进入更年期,并且把昨晚躺在床上的奇异感觉描述给他知道。
“我知道这有点疯狂,”她说。“但是那种感觉好象有个宝宝……”她觉得自己活像双腿被锯,却自以为膝盖又有知觉的老人。
“有可能。上星期我才为一个五十二岁的女人接生。她的第十七个孩子。”他鼓舞道,莎拉呻吟一声。她爱她的孩子们,偶尔也希望能多生几个,不过现在不同了。她行将四十八岁,威廉又需要她,她老得不适于再生孩子。亚蓓今年八岁,有她在身边就足够了。
“公爵夫人,”医生检查过后,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很荣幸的告诉你,果然怀孕了。”他起初还以为是双胞胎,仔细检查后才确定不是,不过胎儿很大。“预产期应该是耶诞节。”
“你不是当真的?”她大吃一惊,并且有些晕眩。
“我非常认真。”他对她含着笑。“公爵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惜她这次没有医生那么笃定。也许威廉发过心脏病之后,看法会改变。她无法想象这种事。孩子出世时她将要四十八岁了,而威廉则是六十一。太荒唐了。她倏然决定自己绝不能要这个宝宝。
她驾车回家途中不断思索应该怎么办,如何对威廉说。整件事令她异常丧气,尤其是在早以为自己已经停经。以他们的年纪,这是不对的,她不能再生。孩子说不定不正常,因为她太老了,她告诉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考虑要堕胎。
那天晚餐的时候她把消息向威廉宣布,他静静地听她列出她反对再生孩子的理由。他提醒她他就是在母亲这个年纪的时候出世的,结果对他和他的父母都没有影响。不过他了解莎拉非常烦恼,而且吃惊。她生过四个孩子,一个去世,一个也生得很晚……而现在这一个实在来得太出人意表。不过在威廉眼中这孩子仍然是天赐的礼物,他完全不能拒绝。他对她的态度有点震惊,怀疑她只是吓坏了。她以前生产吃了不少苦,这一次说不定会更艰苦。
“你真的不要这个孩子?”这天晚上,当他们上床后,他伤心地问她。他不想逼她留住孩子。
“你呢?”她反问,因为她自己也尚未完全肯定。
“我要你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我会支持你的。”
这些话使她的眼中浮现泪水,他总是对她这么好,守在她的身边。“我不知道怎么办……什么才是对的……我一方面想要……一方面又不想……”
“你上次也是这种想法。”他提醒她。
“但是我当初四十岁……现在我都两百岁啦。”他轻笑一声,她也含着泪笑了。“都是你的错。你都变成邻居的笑柄啦,”她说。“他们居然还让你上街,真是奇怪。”但是他喜欢听这些。
第二天他们在堡内四周散步,无意间来到依兰的坟前,她停下来把叶子扫掉。她跪在地上整理环境,当她抬起头时发觉威廉正感伤地俯视她。
“发生过这个以后……我们真的要夺走一条生命吗,莎拉?我们有权利吗?”她猛然想起依兰在她怀中的感觉,那是二十年前……上帝接走了那孩子,现在他又赐给他们一个。她有权对这份馈赠质疑吗?在几乎失去威廉之后,她又有什么资格决定谁应该死、谁应该活着?她突然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于是倒在丈夫怀里啜泣,为依兰,为他,为自己,也为她几乎害死的胎儿哭……她知道自己做不出这种事。“对不起……真对不起,亲爱的。”
“嘘……没关系……现在都没关系了。”他们坐在一起聊依兰,其它孩子,以及他们是多么幸福。然后他们缓缓走回家,觉得异常平静,对未来也满怀憧憬。
“你说什么时候生产?”他问,觉得十分骄傲满足。
“医生说是耶诞节。”
“好。”他说着吃吃一笑。“我等不及告诉菲利啦。”两人笑着进入主屋,不断取笑彼此,二十五年来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充满欢笑。
第九章
这一次莎拉在怀孕期间大都留在莫斯堡。她可以在家管理生意,她不想到伦敦或巴黎亮相,遭人物议。她仍然觉得这种年纪怀孕有失体面,不过心底却十分雀跃。
一如所料,菲利闻讯后勃然大怒。他声称这是他生平所听到最粗鄙的事,他的父亲却对他大笑。其它孩子倒是非常高兴。裘恩和亚蓓都急着想和宝宝玩。
莎拉在耶诞节以前设计了几件新作品,菲利和奈杰选购的上好宝石也令她万分欣喜。
这次她没有再和威廉辩驳在家生产的问题。他们在预产日前两天,住进巴黎的奈维立诊所,有了亚蓓高速出世的前例,威廉告诉莎拉这次一定要格外慎重。莎拉住在诊所里极端无聊,坚称自己比其它母亲年纪大一倍。但是奇怪的是,夫妇俩都觉得很有趣。威廉陪在她身边打牌、聊天、讨论生意。裘恩和亚蓓住在莫斯堡。这时已经是耶诞节之后一星期了。
新年这一天,莎拉和威廉喝香槟庆祝,她在诊所住了五天,厌烦至极,告诉威廉若是再不生,她就要去韦特菲堡。而这天下午她的羊水破了,入夜后阵痛来势凶猛,护士赶来送她去产房,她及时伸手拉住威廉。“谢谢你……让我生……这个孩子……”他好想守着她,不过医生挡住了他。公爵夫人的年纪太大,可能有危险,医生希望公爵能在外面等候。
午夜之后威廉仍然得不到什么消息,到了清晨四点他开始惊慌,她已经送进产房六个小时。当初亚蓓生得奇快,这一次不该会这么慢。
他到柜台问护士有没有消息,巴不得能进去陪妻子。可是护士对他说还没有动静,如果有消息会立刻通知他。
早晨七点医生终于露面了,威廉则急得快发疯。他已经想尽一切花样来消磨时间,包括祈祷。他觉得自己不该让她生这一胎。说不定她吃不消了。万一她送命怎么办?
医生出现时表现严肃,威廉的心直往下沉。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他摇摇头。“公爵夫人的情况很好。您添了一个儿子,大人。一个很大的宝宝,超出十磅。我们做了剖腹手术。尊夫人努力想自然生产,但是她没有成功。”这次一如菲利的出世,威廉自然记得当时的情形有多可怕。当年医生就扬言她得开刀,结果她躲过那一刀而生了五个孩子。而现在四十八岁的莎拉,生育的年龄已过。这是一项了不起的事业。威谦如释重负地望着医生。
“她还好吗?”
“她很累……手术后会痛一阵子……我们当然会尽量协助她让她舒服。她过一、两星期就可以回家了。”他说完便离去了。
他到傍晚才见到莎拉,她还在半睡眠状态下,可是她看见他便对他绽开微弱的笑容。
“是个男孩,”她对他轻声说,他吻着她。“还好吗?”
“好极了。”他向她保证,她闭上眼准备再睡,然后又猛然睁开。
“我们能不能叫他赛伟?”她问。
“好。”他同意道,后来她对这一段毫无记忆,不过她说她一直喜欢这个名字。
她在医院住了整整三星期,才带着婴儿凯旋回家,威廉无情的取笑她再也不能生了。他表示十分失望,原来希望她能在五十岁生日前再生第六胎。“我们当然可以领养。”他笑着说,莎拉威胁要和他离婚。
孩子们都被宝宝迷住了,他是个巨大、好脾气的小东西,任何事都不在意,喜欢每一个人,不过他缺少了裘恩的魅力,他的性格开朗,有自己的主见,但是没有菲利那么极端。
到了夏天,赛伟似乎随时都被人抱来抱去。裘恩、亚蓓或他的父母无时无刻不带着他四处跑。
莎拉对这孩子的专注倒是少了许多。威廉的身体不大好,夏季结束时,他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他的心脏又出了一次毛病,医生表示他不喜欢公爵的脸色。他的关节炎也益发严重了。
“给你添这么多麻烦实在太没意思。”他对莎拉埋怨,他尽量抱着赛伟一起睡,只是大部分时候他都痛得无法陪宝宝。
这一年的耶诞节气氛牵强、悲伤。莎拉两个月没去巴黎了,也没去过伦敦。菲利在耶诞夜飞回法国,全家人共进晚餐,一起去教堂,而威廉由于太痛苦,没有出门。菲利注意到他好象萎缩了,衰弱而且骨节突出。不过精神还好,贵族气质和幽默感也未稍减。菲利终于在这时看出了父亲伟大的一面。
艾梅在耶诞节当天驾车来莫斯堡玩,她没有对莎拉说威廉的神情有多么可怕,结果她一路哭着回巴黎。
菲利第二天离开。裘恩也要去滑雪,可是他并不想离开爸爸,于是告诉母亲,如果有需要他会立即回家。她只要打电话给他就行了。亚蓓到里昂和一位夏天认识的朋友过节。这对她是一项大冒险,也是她第一次单独离开家。不过莎拉相信九岁的她已经够大了。她会在一星期后回来,到时候说不定她爸爸也会好转。
然而威廉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新年这一天,他病得无法庆祝赛伟的一岁生日。他们准备了一个小蛋糕,唱完生日快乐歌,莎拉就赶回楼上陪伴威廉。
这几天他一直在睡觉,不过每次她悄悄进房间他都会睁开眼,无论她的脚步多轻都一样。他喜欢她陪在身边。她想过送他去医院,可是医生表示住院已无用,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二十五年前饱受摧残的身体终于要报废了,原先好不容易修补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