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寝,均按照祖宗定下的规矩来,一丝一毫不能偏差——这几日,她如傀儡娃娃一样被牵引着,完全没有丝毫自主。
阿黛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起身随着女官离开大殿。
外面已经是暮色降临,骊山上的风很清新,吹拂着葱茏的花木,廊下的铁马发出清脆的声音,远处高楼上隐约有歌声传来。她坐在肩舆上,被侍女们簇拥着去往用膳的偏厢。
在转过大殿时,她还是忍不住,冒着被女官训斥的危险,回头看了看宫门的方向——羿就在那里吧?东陆的皇宫深如海,内外不过短短几十丈的距离,却仿佛天堑一样难以逾越。
然而,在转过头时,她忽然一怔。
暮色里,门口人影绰绰。只看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停在宫门外,伞下是一顶八人抬的金顶明黄绣凤软轿。有数十名侍女沿着辇道缓步行来,手里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在门口站住,分成了两列。
一个穿着月白绫子夹袄的领头宫女上前,对门口的侍卫说了一句什么。然而门口守卫之人却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那一顶落地的轿子,似是被这样骄奢逼人的气势镇住了。领头的宫女再度重复了一遍,还不见那个侍卫回答,渐渐声音便高了起来,隐隐有凌人之态。
“喂,你要做什么!”阿黛尔看清了灯下的情况,忍不住失声,“住手!”
“公主!”萧女史吃惊的看着公主大失仪态地从肩舆上跳下,想要阻拦。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掌掴声。
“大胆奴才!竟然见了贵妃娘娘驾到,不去通报也不下跪行礼?”盛装的侍女站在宫门口,对着值夜的侍卫扬手就是一个巴掌,厉叱,“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跪下接驾!”
侍女一扬手,却抽到了冷冷的铁盔护颊上,疼痛入骨,更是怒火升腾。那个穿着黑色盔甲的剑士却仿佛雕塑一般,木然的站在宫门口,没有丝毫闪避,也没有丝毫回应。
暮色中,他的眼睛陷在头盔的阴影里,竟然闪烁着极其奇特的光芒。
“住手!住手!”阿黛尔一时听不懂对方用华语在呵斥着什么,但看到她的手打在了羿身上,急奔过了花园,冲过去一把推开了那个侍女,用希伯莱语大声训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不许打羿!”
惊怒交加之下用力过大,竟然一下子把那个气焰嚣张的侍女推倒在宫门前。
没料到居然宫内会有人奔出阻拦,那个侍女猝及不妨跌倒,沿着玉石台阶滚落,一直滚到了轿子前才止住去势,额头被撞破,流出了殷红的血。
侍女痛呼着:“谁?竟然敢……”
“哎呀,竟是公主殿下亲自迎出来了么?百灵,还不快向公主殿下赔礼?”轿子明黄的流苏在晃动,帘子里曼妙的人影这时才开口,微笑着嗔怪,“死丫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还没进门,就打了人家的侍卫,可别怪公主生气。”
“奴婢该死!”那个叫百灵的侍女颇为伶俐,本来以为主人这次拜访颐景园是要来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此刻一听主人不为自己撑腰,立刻翻身坐起,不住惶恐的叩首,“奴婢无意冒犯,求公主饶恕!”
然而阿黛尔根本听不懂她的话,也没有理睬她,只是看着羿连声追问。羿却没有丝毫的反应,眼里的神色极其可怕——看到那样的眼神,阿黛尔只觉的一阵凉意从内心升起。
羿怎么了?为什么一到东陆,他就经常会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
那个该死的侍女,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哟,百灵,你看,人家根本看不上你的赔礼,”轿子里的女声微微冷笑,“那可让本宫为难了。既然公主不原谅你,本宫也保不住你了——给我拖下去吧。”
“是,娘娘。”随轿的侍从一声应合,上来拖起了尤自不停叩首的侍女。
“娘娘!娘娘!饶了我!”百灵未曾料到自己一时娇纵大意竟惹来如此杀身大祸,不由心胆俱裂,伸手拉住了垂落的轿帘,哀声,“娘娘!看在百灵服侍您几年的份上,救救奴婢——求公主饶了奴婢吧……公主!”
嘶啦一声,轿帘被扯下了半截,然而侍从们毫不留情,将哭喊不休的侍女拖了下去。
随驾在贵妃轿前的侍女们脸色惨变,噤若寒蝉,雪鹃更是几乎将捧着的香炉摔到了地上。轿子后的贵妃却还是淡然不动,似乎隔着明黄的流苏帘子默不作声的观察着公主的反应,饶有深意。
半幅轿帘被扯下,露出绝色丽人的半面妆来——和翡冷翠公主不同,贵妃的头发乌黑如墨,用七凤攒珠簪挽了,一溜红宝石从凤嘴里垂落,在脸颊附近微微晃动,宝光耀眼。时值初夏,贵妃穿着一袭浅蓝色的宫装,帘子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颈。开领中依稀可以看到雪肤上竟然有某种奇特的纹身,从锁骨开始,蜿蜒钻入领后,美丽而诱惑。
“请公主回殿上。”萧女史却是丝毫不惊,淡淡的上前禀告,“您身为大胤未来国母,尊贵无比,当在大殿接受贵妃拜见,而不该迎出宫门之外。”
贵妃?阿黛尔身子一震,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的看向那顶轿子。软轿是明黄色的,坠满了华丽的流苏缨络——她刚得知明黄在东陆是天子才能用的颜色,即便是贵为皇后也不得逾越规矩。显而易见,这个坐着明黄色轿子前来的女子到底得到了皇帝怎样的宠爱。
大概也听到了女官的这句话,轿帘微微动了一下,帘后的目光锋利得几乎可以杀人。
“羿侍卫是个哑巴,无法通告,情有可原。”萧女史话锋一转,看向了一边默立的黑甲剑士,“但见到娘娘驾到却不跪拜迎接,却是以下犯上的大罪——按照规矩可以当场杖死。”
阿黛尔倒抽一口冷气,咬紧了嘴唇。
“不过,念在羿侍卫初来东陆,或许尚不懂规矩。”萧女史的声音冰冷,目光扫向了羿,似是对双方做着交代,“快点跪下,向娘娘赔罪吧。”
然而,羿却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羿?”阿黛尔僵在了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萧女史,又看了看轿帘后面的人。
然而,就在心里那条弦绷紧几至断裂的时,羿终于动了一下——仿佛醒过来一般,黑甲剑士单膝跪下,抬起右手按在左肩上,无声的对着轿子行了一个西域骑士的屈膝礼。
女官只看了一眼,森然:“东陆规矩,觐见贵人时须双膝下跪。”
“算了,曼姨,本宫怎么会和区区一个奴隶计较?”帘后的人忽地柔声一笑,声音里的寒意忽然化开了,柔媚得如同春水,“臣妾暂居后宫之首,平日事务繁忙,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今日才来拜见公主,真是失礼了。”
侍女雪鹃惨白着脸,上去替贵妃卷起帘子,手指尤自微微发抖。
阿黛尔站在那里,也听不懂这个东陆的贵妃娇声宛转的在说着一些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从轿中欠身走出,忽然间全身一颤,莫名地往后退了一步,睁大了眼睛。
——这个女人,为什么看上去就像是……就像是!
那一瞬,看着对方露出的一截粉颈,阿黛尔居然失了神。
“哎呀。”凰羽夫人走出轿子,却看到翡冷翠公主脸色苍白的连连倒退,眼里不由泛起了隐秘的笑意,敛襟行了一个礼,吩咐左右,“快把给公主的礼物呈上。”
“是。”左右侍女低低应合。
“公主真不像是俗世里的人呢。”凰羽夫人却笑着上来拉住她的手,亲热地寒暄,“要知道柔嘉也是嫁来大胤的异国女子,只是在宫里年头长一些——日后公主如果有什么用的着柔嘉的地方尽管开口,可千万不要见外。”
“……”阿黛尔一时间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在对方碰到自己的手时全身一震,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的抽出手来——她的动作是如此迅速生硬,一时间让所有人都沉默下去,尴尬的气氛仿佛凝固。
凰羽夫人的手僵在半空,看了脸色苍白的少女一眼,有一丝冷光一掠而过。
“公主,外面风大,是否回宫再说?”萧女史不动声色地上前为她解围,“您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呢。”
“哦,既然如此,公主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妾身今日就不打扰了。”凰羽夫人转瞬笑了起来,声音柔媚,“公主的脸色很是苍白,曼姨,你可要好好的伺候。”
“是。”萧女史淡淡。
“公主,来日方长,”轿子重新抬起,凰羽夫人坐在里面,撩开帘子对着她笑,关切而殷勤,“臣妾在宫里恭候着您呢。”
阿黛尔不能完全听懂对方所说的华语,忐忑不安,直到那顶明黄色的轿子消失在暮色里才明白今日这一关已经过去了,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站不住一般往后靠去。
“公主小心。”萧女史站在她身后,扶住了她。
“满姨,我没事。”阿黛尔虚弱的喃喃,手心里全是冷汗,回眸看着羿。黑甲剑士还是一动不动的跪在门外,垂头看着地面,沉默无声——谁都不知道在方才生死交睫的刹那,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一些什么东西。
“羿,”她轻声,“你没事吧?快起来。”
然而羿仿佛没有听见,单膝跪在宫门口,仿佛是石雕。
“羿?”阿黛尔诧异,上前一步,“你怎么啦?——她们打伤你了么?”
“公主!”手指在刚接触到头盔的时候被拉开,女官阻拦了她,“您绝不可触碰别的男人。”
就在这短短的一刹,阿黛尔感觉他颊上似乎有什么炽热温润的东西纵横着,濡湿了她的手指。她的手忽然颤抖,震惊和疑虑在心底闪电般穿行。
“羿侍卫,你可以退下了。”萧女史冷冷吩咐,生怕再出什么岔子。羿沉默着,始终不曾再抬头,只是对着阿黛尔微微一俯身,便站起离开。
“羿?”阿黛尔忍不住脱口低呼——然而那个人离开得是如此急速,头也不回。
阿黛尔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发觉只不过短短几日没见,羿居然似憔悴了许多——自从来到颐景园后,深宫如海,他们就被分隔了两处,再难见面。这十几日来,她竟然不知道他身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远,那一瞬,心底里有某种不祥铺天盖地而来,令她几乎要忍不住冲过去,如幼年时那样紧紧拉住他的衣襟。
“处刑完毕,请公主验看。”然而,就在失神刹那,却听到恭声的禀告——等不及转头,浓重的腥味陡然扑鼻而来。阿黛尔诧异的回首,只看得一眼,就难以抑止的发出了一声惊叫,跌进了女官的怀里。
——大红色锦缎垫着的托盘上,放着一颗刚斩下来的人头,妆容尤自严整,但秀丽的五官却因为恐惧而扭曲,显得绝望狰狞。
她认得,这、就是片刻前那个跋扈宫女的人头!
萧女史连忙吩咐左右,“好了,拿开吧,公主不喜欢看。”
“不!”阿黛尔失声,“我……我没要她死啊!”
“百灵方才冲撞了公主,罪该当死——她向您祈求宽恕,却没有得到您的答允。”萧女史改用希伯莱语低声解释,“既然公主不曾宽恕,那娘娘也只能处死她。”
阿黛尔怔在了原地,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不,不……”她捂住了脸,喃喃,“我不知道她那时候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啊!”
“是的,是的,臣妾知道。”萧女史眼底似也涌出一丝怜惜,“这并不能怪公主,是百灵命不好,自作自受。”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