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就是光养活这十万人也会令大胤不堪重负。
“那样的乱世残局,总要有人来收拾——而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往往也是最残酷的。”公子楚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就算我为此背负骂名或折了寿命,也总好过三五年后越国卷土重来,让大胤再度卷入战火吧?”
一边说,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百子,又落到了棋坪上。穆先生无声一笑,看着落下的那一子精妙地截断了自己的大龙——那样凌厉的杀意和干脆的手法。
——十年前那个杀伐决断的公子,如今似乎又回来了。
大胤的风云,看来又要变幻了。
然而,就在那一刹,两人忽然听到了远处高楼上爆发出的惊呼,夹杂着器皿破裂的声音,似是无数人瞬间爆发出了恐惧的呼喊,在惊涛般的呼声里,夹杂着一声惨叫。
“止水!”公子楚听出那是谁的声音,脸色一变,低呼。
柳树上的少年不等主人开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子一翻,直接从树上落到地面,懒洋洋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足尖一点,身子化成了一道闪电,直接从荷塘上风一样的掠过,踩着荷叶直奔高楼而去。
公子楚长身而起,便要随之而去。
“公子!”穆先生失惊,下意识的站起,“危险!”
——刺客显然已经进入了颐风园,目标可能就是公子,怎能在此刻还遣走了止水?!
“不,你没听出么?”公子楚却推开了他,疾步前行,“遇刺的是东昏侯!”
九、梦里花
公子楚逆着从阁中四散奔逃的宫女,一路穿过亭台楼阁,疾步走上了金谷台。
踏入楼里的时候,只见座上一片狼藉,无数打翻的杯盘里伏着一具尸体,穿着绣金腾蛟纹样的袍子,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上还抓着一角女子的衣带,然而头颅却已经离开了躯体,血汩汩的从断裂的腔子里流出,注满了地上跌落的一只金杯。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望向公子楚。
“是东昏侯。”他低声,脸有忧容,“希望公子苏兄妹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云泉武艺不低,应该不用太担心。”公子楚回身望向空荡荡的高楼,视线所及,只有无数锦绣帷幕在风里飘转,看不到一个人——窗户开着,止水已经不在室内,只有檐角的铁马铮然作响。
已经走了么?他暗自警惕,一边缓步检视室内,忽见屏风后微微一动。
“谁?”穆先生厉叱,抢先一步挡在公子楚面前。
“啪”的一声,屏风倾倒,露出了一角淡紫色罗裙。一个美丽的少女躲在紫檀屏风后,睁大了眼睛看着来人,明亮的眸子里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哦,是你?”公子楚认出了这是公子苏带来的卫国宫女,松了一口气,温言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少女颤栗着低声,眼睛望向地上。
公子楚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登时明白了——她穿着材质坚韧的冰绢,衣服已经凌乱不堪,长长的衣带拖在地上,而另一头却被死死的握在了死尸的手里。
想来是东昏侯方才在席间再度试图非礼此女,却在伸手的那一瞬被刺客所杀,而这个少女慌乱之间挣脱不了衣带,只能躲在屏风后。
他没有说什么,手指轻轻一划,淡红色的衣带顿时断为两截。
“好了,没事了。“他温言安抚,“你看到刺客的模样了么?”
——当时,离东昏侯最近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宫女,最清楚看到刺客模样的也应该就是她。
“我……我没看见。”然而那个少女却迟疑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那个人带了面具,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面具?”公子楚沉吟,心下更是隐隐不安,“云泉呢?”
少女低声:“公子带着婉罗公主出去了。”
“哦。”公子楚点头,看了一眼这个紫衣少女——毕竟只是一个宫女而已,事到临头还是被遗弃在此处自生自灭。想来云泉坚持不肯将这个女子送给东昏侯,并不是真的珍爱她,而是因为赌了一口气吧?
想到此处,不由微微叹息,见她身上衣衫零落不堪,便脱下身上外衫披在其裸露的双肩上。少女微微一惊,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肩膀,却终只是低头红了脸,用指尖扯住长衫的衣角,将身子缩了进去。
“咳咳。”一旁的穆先生忽然低声咳嗽示意。
公子楚微微一惊,来不及缩手,便看到一名紫衣贵公子出现在门口。那个青年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长身玉立,双眉斜飞入鬓,神色却显得有些阴郁。他身后紧随着一名宫妆的贵族少女——正是卫国太子公子苏和其妹婉罗公主。
“云泉无恙?”公子楚看到他,舒了一口气。
“虚惊一场而已。”公子苏回答,厌恶地看着席间倒地的无头尸体,“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刺客?为什么不冲着你我而来,却要杀这个酒色之君?”
“还不清楚。”公子楚摇头,将身边的少女推向他,“你的人没事。”
“哦,我都忘了。”公子苏冷冷看了对方一眼,随口道,“婉罗,你先带她回去——我和舜华有事要商量,还要留一会儿。”
婉罗的视线一直盯在公子楚身边的宫女身上,看着那件披在对方肩头的长沙,眼色极其恼怒,此刻一听兄长要赶自己走,不由顿足:“哥哥!我不走。”
“乖。这里危险——让蒙将军护着你回驿馆。”公子苏没有回头看胞妹,声音虽温和却不容商榷,“要听话,否则下次我不带你出来了。”
婉罗显然有点怕这位兄长,一顿足,不情不愿的扯了侍女往外走。趁着他们看不见,暗地里狠狠掐了一把侍女的胳膊,几乎恨不得将她身上的那件长衫撕下来。那个少女吃痛,却又不敢出声,只有颤栗着缩紧了肩膀。
“先生,你也请暂避。”公子楚轻声对身侧的穆先生道,谋士如言退下。
很快,这个充满了血腥味的楼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舍妹无礼,让你见笑了。”公子苏淡淡开口。
“无妨,”公子楚苦笑,“婉罗自小便是如此,见得惯了。”
“呵,”公子苏转过头,凝视了他一眼,忽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她。”
“……”公子楚一惊,倒吸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道,“哪里。婉罗公主性格纯真坦率,不似一般贵族女子矫揉造作,实属难得。”
“还不是被父王给惯的?”公子苏却没有给妹妹留情面,“她母亲是父王最宠爱的女人,不幸早逝,父王至今每次念及都郁郁不欢,所以对其留下的唯一女儿爱偌珍宝——只怕她要半个国家,父皇都是肯给的。”
公子楚不由笑:“婉罗得宠,莫非你吃醋?”
“若婉罗是个男子,我说不定早就把她杀了。”公子苏终于忍不住也笑了一笑,语气却是肃杀。他转头看着昔日的好友,忽地道,“舜华,这次我奉命来大胤,不仅是为了恭贺熙宁帝和翡冷翠公主的大婚——我是为你而来。”
“为我?”公子楚一笑,却暗自警惕,“受宠若惊。”
“我这次来,”公子苏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是希望我们能成为姻亲。”
“……”虽然有准备,但听得对方如此直截了当提出,公子楚还是忍不住一惊。
“你也知道,那丫头从十三岁于逍遥台见到你,便日思夜想的要嫁与你为妻,偏生你当时已迎娶了蕙夫人,可她竟然闹着说可以嫁给你做妾室,简直丢尽了卫国的脸。”公子苏无奈地苦笑,“后来的事我也不说了……反正如今你又变成孤家寡人一个。”
公子楚眼里闪过苦涩的表情,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所以,那个丫头的心又活络了起来。”公子苏苦笑,“婉罗太过任性,这次非要跟着我来看你。也不知道害臊——而父王太宠爱她,竟也答允了她的荒唐要求,居然不顾王室体面,托我私下前来探听你的意思。”
“这……”公子楚哑然。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你喜欢聪明安静的女人,婉罗太闹了。”公子苏淡淡,顿了顿,他的眼神却转为锋利,“不过,明知如此,我还是勉为其难的来了——因为,舜华,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公子楚嘴唇微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强自忍下。
“这次我来帝都一趟,更是切身看清了大胤如今的形势。”公子苏微微冷笑,看着对方,“昔日的公子楚,逍遥台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龙首原上麾师披靡千军横扫——而如今的公子楚,竟然不得不以酒色自污,以避帝王猜忌?这是你这样人所能忍受的日子么!”
公子楚深吸一口气,确定四周无人,才叹息:“云泉。”
“舜华,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公子苏挥手止住了他,低声,“公子昭死于昏君之手,公子彦被刺身亡。昔年四公子如今却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不想连最后一个也失去。”
“……”公子楚沉默半晌,似是意外,“我本以为你恨我入骨。”
公子苏眼神一变,转头望着颐音园方向,长久的沉默。
“是。我是恨你的。”他忽然低声开口,并无避讳,“没有你,弄玉也不会死。”
公子楚一震,脸色瞬地苍白。
“还差两个月,我就可以在未央宫里迎娶她了!只差两个月!”多年强自压抑的愤怒和不甘如同火爆发出来,公子苏一把抓住好友的衣襟,厉声,“该死的!你们兄弟两个同室操戈,却累得她白白送了命!”
公子楚下意识的踉跄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如死。
“我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他喃喃。
已经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他却尤自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在颐音园行宫里,面对着弟弟勃发的杀意,他犹豫不定,心中天人交战,根本没有听到弄玉站在他们之间,奇書网抓住那把让他赐死自裁用的剑对着皇帝哭诉了一些什么——
只是一个走神的刹那,面前便是血溅三尺。
那血直溅上他的面颊,殷红一片,宛如地火一样灼热——直到多年以后,他还能感觉到那一瞬扑面而来的震动和无与伦比的恐惧。
是的,那是“无与伦比的恐惧”!
——是眼睁睁看着最珍贵东西瞬间被毁灭在眼前,却无能为力的恐惧。
“我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公子楚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掩住了脸,喃喃,“其实那时候就凭徽之,怎么可能杀的了我?十六妹并不是这样刚强冲动的人,我没有料到她会忽然……”
他踉跄着靠在窗台上,竟不能语。
——那个瞬间,这个曾经令整个东陆都为之恐惧的年轻人仿佛完全崩溃了。多年以来一直被意志强制压抑着的记忆之门轰然洞开,那一段禁忌的回忆浮出了脑海,血淋淋的景象仿佛再度回到了面前。
她用赐死他的那柄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用血为他洗去了罪名。垂死之人无法说话,只是用血淋淋的手握紧他们的手——那双染满血的手是如此炽热而颤栗,几乎令他三年里每一次想起都痛苦得无法呼吸。
在那个时候,其实他完全可以下杀手除去弟弟登基篡位,然而,也因为她最后的嘱托,他放弃了反击和报复。所以说,她并不仅仅从皇帝手里救下了他,更是从他手里救下了徽之。
“那时她一定很绝望,”公子苏喃喃,“她没有别的办法。”
“……”公子楚无法说话,只是痉挛地握紧了自己的衣领,似是窒息。
“舜华,我之所以憎恨你,并不仅因为你令她早逝。”公子苏带着某种嫉恨和怒意凝望着眼前人,